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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五


  高傲又好勝的傢伙,從不認輸的傢伙,在她告白時,竟對她說——我沒那麼好?

  明顯是給她軟釘子。她很窘,又絕望,感覺尊嚴掃地。

  “我要回去了。”筱魚將桌上的大魚抱在懷,就要走。

  “我送你。”

  “不需要。”

  “你的手不方便。”

  “不關你的事!”

  她堅持自己走,但他堅持跟。結果他們在餐廳外拉拉扯扯推推拖拖地,最後,她還是被他硬拉上在車上,筱魚沉默不吭聲。

  深夜馬路,汽車少,上高架橋後,遠方樹木,黑墨墨地,筱魚看著那些樹群,默默流淚。

  “筱魚?”他喊。

  “……”她不回應,不說話,怕一說話眼淚淌更多,讓自己更丟臉。“筱魚?”她胸口好悶。一想到這可能是最後跟他相處的時刻,眼淚就不爭氣,啪嗒一直桌。超討厭的!已經夠丟臉了,還哭?幹麼啊!

  她哭了?

  方利澤慌了,沉重氣氛令他窒息。

  該怎麼跟筱魚講清楚?

  他不配她的愛,他耿耿於懷,一直內疚又羞愧的醜事,他不要開車子,在影印店前停下。

  筱魚推開車門,真的要走了。

  她也說了以後不要再見面,但直到這刻,她還在煎熬,她掙扎想著,還後悔了。我不該威脅他不愛我就不見面,也許我們還可以當朋友,我還想見他,我也許……噢天啊,廖筱魚,你真是夠慘的。

  該死心了。她拽緊大魚,狠下心,不回頭,就這麼走開。

  “等一下、等一下!”方利澤喊。“筱魚——”

  他橫過身來,將車門推得更開,和車外的她講話。

  他難啟齒,但——這內疚跟罪惡感,他受夠了。

  “我……我曾經偷過你家的錢,所以……”他歎息,這真的很難。“所以……同學會聽到你過得不好,想彌補你。”

  “所以一直說要借我錢?”

  “對。”

  “後來佈置我家,你當是……還我錢?”

  “我真的是……那時我媽缺出院費所以我才……對不起。我偷了兩萬塊……我一直覺得……很內疚,很丟臉……所以……”

  “所以你才對我好?!”

  真相大白。

  不是因為喜歡她才……那些關懷跟善待,出自罪惡感!她卻神經兮兮地懷著美夢,幻想跟他有愛情。筱魚火大吼他。“偷錢還錢就好了,幹麼搞那麼多花招?幹麼害我以為你……”

  “因為我想彌補……”

  “彌補什麼?”她氣炸了。能彌補為他浪費的種種心思嗎?付出的感情嗎?那些揣測期待希望又失望,輾轉千百回的折磨嗎?

  筱魚恨得眼眶紅透,咬牙說:“不用這麼辛苦,既然你要彌補,錢的事,用錢解決就好了。”她從包包拿出便條紙,寫了字,扔車裡。“我的銀行賬號,你就爽快點,那麼內疚,就匯個二十萬來,連利息都給了,反正你現在有的就是錢!以後你不用再受良心折磨,爽爽快快過你的好日子,去跟你的江紫薇好。放心,你的醜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,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!”筱魚走進公寓。砰,關門。

  方利澤怔在車裡,失了魂地呆視前方。

  終於說出口了,卻沒有解脫感,也不感到輕鬆。筱魚憤慨嫌惡的臉色、傷心的咆哮,讓他感覺超失敗的。

  他愛筱魚嗎?不知道。他很混亂,他的情感迷失了,在追逐名利的路途上,已忘了自己真實的感受,從未停下來,好好厘清自己,或認真去感覺什麼。

  當筱魚傷心憤慨,當他承認他偷錢後,他不敢上前擁抱她。

  他還有什麼臉面對她?她現在應當知道了,他根本是個差勁的人。她愛錯人了,就算他穿著體面、應對得體,內心的羞恥感,還是如影隨形,尤其在這時候,特別難堪困窘,非常厭惡自己。他甚至不敢問筱魚——現在,你知道我偷錢了,你……還愛我嗎?還會像剛剛說的那樣,信任我,認為跟我在一起,很有安全感?

  覺得我是個很棒的人?

  你……還會想愛這樣卑鄙可和的我嗎?

  筱魚回到房裡,燈沒開,澡也不洗,趴倒在床,攬著大魚,徹夜痛哭。

  瞎忙到最後,全是誤會一場。暖昧不明的善待,原來只是他內疚下的補償。

  天啊,這實在太搞笑了,有夠扯,她卻在這裡邊超認真,滑稽演出自以為是的深情戲碼,出盡洋相。廖筱魚,你套爆了!

  方利澤回到家,燈開著,澡洗了,然後在沙發愣坐著,徹夜慌著。好幾次拿起手機想打給她,又放下。他坐立難安,很彷徨。可惡——他蒙住頭,不知道該怎麼辦……

  廖筱魚八歲時,做過這樣的事。

  她在小區公園,常看到一隻黑色流浪狗。這只狗很瘦,右後腿瘸了,不讓人靠近。幾次,筱魚或鄰居試圖喂它,它會咬牙吠叫,拔腿就逃。

  筱魚後來聽大人說,那只狗的腳,是被頑劣的孩子打瘸的。

  有天下午,筱魚看到那只黑狗,不知叼著什麼,目光專注看向前方,小跑步地叼著急走。筱魚好奇,跟蹤它穿過芒草堆,在一處隱匿坡地,看見那只狗前腳刨土,將叼著的東西埋進去,再把土撥回,掩埋完畢,然後,才安心離開。

  筱魚沖過去,把土挖開,看黑狗藏了什麼。

  是已經腐爛發臭的豬大骨。

  “這麼臭的怎麼能吃?又沒什麼肉。”

  小狗竟當成珍寶,慎重藏起。

  筱魚把骨頭埋回去,然後急匆匆地跑回家,從餐桌打包中午沒吃完的紅燒蹄膀,奔回那個小土坡,再刨開土,將蹄膀跟豬骨頭埋在一起。

  那天晚上睡覺時,筱魚蓋著棉被,笑眯眯想像著。

  當小狗餓了時,刨開土堆,看到不只有豬大骨,還有肥蹄膀,小狗一定超樂的,然後興奮地飽食一頓——

  後來,筱魚跟這只不讓人靠近的小黑狗,像是有了默契。她時常拿食物埋在同一地方,小狗便時常跑去刨開土覓食。瘦弱的小黑狗,就這麼逐漸胖起來了。筱魚看著它變胖,毛色更亮,就覺得好滿足,好有成就感。

  這個偷埋食物的遊戲,持續好久,直到一日,颱風過後,再也沒看到小黑狗現在,二十八歲的廖筱魚,在這麼傷心絕望時,忽然想起這樁往事。

  為什麼?她忽然明白,這,就像是她對方利澤的感情。

  她像偷埋食物給小黑狗那樣,默默照顧渾身是刺又好強的方利澤。用她認為最不傷他自尊的方式,誰知,最後這善意,反噬自己。

  方利澤不知道。

  那些錢,是她故意放抽屜,讓他偷的。

  那是筱魚每年過年拿的紅包錢。

  當方利澤在媽媽出院前幾日,心神不寧、愁容滿面時,筱魚左思右想,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缺錢辦出院。

  她知道他好勝愛面子,所以想了這個辦法幫他。

  沒想到他耿耿於懷,內疚自責這麼久,甚至到了要彌補她的地步——可是,再多的彌補,不給她愛,她也不開心啊。感情以外的東西,對從小物資豐沛的筱魚來說,有何重要?偷她家的錢又怎樣?又不希罕他賠,也不會因此看輕他。

  如果說她有什麼要求,那麼期待的,只不過是希望他因為快樂,然後覺得有她真好,想要和她在一起。

  她想要的回報,是他愛她,跟她在一起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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