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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


  花露露戰慄地想著,八年的內疚自責和贖罪,他確實有憤世嫉俗的資格,有唾棄神的籌碼。

  忽然她明白了,眼前這男人,不是冷酷無情,反而是太深情。那是意外,他卻自責地,犧牲所有的幸福,扛起這沉重的負擔。

  眼淚潸潸而落,她哭了。

  他凜眸,拭去她的淚痕。然後像哄小孩的口氣,好溫柔地說:“別哭啊。”

  她低頭,狠狠啜泣,非常非常沮喪。明白他為何抗拒溫柔,對世界充滿敵意,為何眼中有滄桑,眉眼間化不開的憂鬱,為何身體像岩石堅硬,反抗誰的撫觸。他的心讓不幸給綁架了,罪惡感像只鬼,日夜追緝他。他怕接受任何關懷,只因為稍稍一軟化,他可能就會質疑起扛著的責任,他可能會想拋下那可憐的女人,去抓緊他自己的幸福。

  只要他稍稍軟弱了,經不起誘惑……

  她能想像,每當他感到快樂或幸福時,他內心就被內疚感撕扯,他活得太分裂,快樂時不敢太快樂,感到幸福時,又會惦念起另一個女人的不幸。

  花露露不知所措,對於他的不幸,她完全無話可說了。

  楚天馳說:“謝謝你。”

  “謝什麼?”她淚汪汪。

  “這八年,我沒有一天醒來時,身體是舒服的,沒有一個夜晚好睡的……”他垂下眼眸,微笑說:“除了今天……現在我願意承認,你是很棒的按摩師,之前我低估你。讓你按摩後……我的身體好像被鬆綁,早上醒來,感到很幸福。”

  花露露聽了,不開心,反而更心碎。

  “楚天馳……”她哽咽著:“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給你嗎?那只是意外,你還是可以擁有你的幸福……”

  “我的確可以,但是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?誰給她幸福?又是誰害她這麼不幸?”

  “你還愛她嗎?”

  他被這個尖銳的問題駭住,沒想到花露露問得這麼直接。

  他答不出來,想要說還愛著,但發現太虛偽,像故意表演深情。愛?他不知道,對死氣沉沉,毫無知覺的女人整整八年,還愛嗎?

  當年他們是班對,相戀時大家還是學生。畢業後,他去當兵,她癡情守候。後來他退伍沒多久,大好前程正等著他們,沒想到一天半夜,臨時接到女友電話,騎車接她回家,就出了車禍。愛,這個字眼,變得太沉重,他不願說謊,也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。

  看出他的掙扎,花露露說:“現在,我知道你為什麼對這個世界那麼憤世嫉俗,也知道你為什麼對病人態度那麼惡劣,又沒耐性。因為你沒有愛,你內在是貧乏的,你的溫柔,全被這些內疚和責任義務跟罪惡感吃光光了。”

  “你在跟我說教?”他感到好笑,自尊受到打擊。

  儘管他面色驟變,眼神露出敵意,花露露還是直率地說著:“你心中沒有愛的能量,又不接受任何人給你愛,這樣你又怎麼可能付出愛給任何人啊?就算對江小姐表現得很溫柔,那也是好虛偽的,你其實在勉強自己,你是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,我覺得你心裡很分裂……說不定還很憤怒。

  “其實你渴望愛吧?但又恨你沒有辦法好好去愛誰。現在你只在苦撐的吧?是抱著贖罪的心情,在應付你的宿命。我按摩你時,就感覺到了,你的身體很累很累了,你需要被好好愛著,你愛的能量都用完了,你知道嗎?你已經空掉了……”

 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,他很難堪,心事全被料中,他粗暴道:“你講得很好,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別的女人戀愛結婚生孩子是不是?花露露,不是你的遭遇,你倒說得很輕鬆。”

  “沒人要你撇下她啊,你還是可以去愛人,同時還照顧她啊。”

  “那她呢?!”他咆哮:“還有誰願意去愛她!你懂我幫她洗澡翻身換尿布的心情嗎?你不過是個小女生,你以為你什麼都懂?你憑什麼自大的評斷別人的感受?你無憂無慮,你懂個屁!”隱藏好的苦痛,一下子全被她戳破,他像野獸對她咆哮,那麼粗野的口吻,嚇到花露露。

  她怔在原地,呆望那雙絕望又憤怒的眼色,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。

  花露露找媽媽訴苦,在巴南家裡,講得又心急又生氣。

  “萬一她永遠都不會醒來呢?你相信有這麼傻的人嗎?他可以一邊照顧她一邊好好過他的人生啊,這有衝突嗎?幹麼把自己的生活過那麼累?他為什麼喜歡折磨自己?”她替他難受,又氣他頑固。

  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,她為女兒舀一碗熱湯,耐心聽完女兒的想法。唉,她愛笑的寶貝女兒,終於也有愛的煩惱。其實楚天馳的遭遇,巴南私下已經告訴過她,但是因為認為這是楚天馳的私事,她並沒有跟女兒說。只是沒有想到,他們沒跟楚天馳洩漏花露露的地址,這兩人,繞一圈,又撞在一起,可見是有緣分的。

  “他自己想不開,那也沒辦法啊。”花明月拍拍女兒的頭,安撫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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