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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


  倚賴是種恥辱。既然決定離開遮風避雨的地方,她就沒打算回頭。但是不代表她不關心世平。在她最絕望的時候,世平拉過她,她懂得感恩。

  她把賬戶提空,做了張銀行本票寄給世平。世平只回了封放了空白支票的信,那張空白支票上面填了兩年後的日期,卻沒有金額。

  淡淡的微笑。能幫得上忙就好了。

  但,亦達的危機這麼大,她的金額這麼渺小,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亦達緩緩的沉沒,最後香港來的財團並購了亦達。

  報紙上幾行輕描淡寫,不知道是多少血淚在後面。

  她默默的北上,避開世平,找了文秀。

  過了好一會兒,文秀才認出她來,緊緊握住她的手。文秀的手一片冷汗。

  「沒想到……連父母親都跟我撇清,你卻願意來看我。」龐大的壓力將她壓得非常憔悴,染香的心裡說不出有多麼難受。

  現在的文秀,和過去的自己,都有著焦慮而愛著的靈魂。

  「搬家嗎?需不需要幫忙?」她看著整室的狼藉。

  「要搬去哪裡?」她苦笑,「我正在找還能賣的東西。不過,也真的得搬。買主就要簽約了。」

  「要來台中嗎?」她的聲音還是輕輕的,將一副鑰匙放在文秀的掌心,「房子不大,但是一家四口住著大概剛好。算是喘息一下吧。那並不是我的產業,只是暫時放在我名下管著。」

  文秀握緊她的手,落淚。

  他們接受了染香的好意,搬到台中去。但是世平到了上海,只有文秀帶著兩個孩子過來。

  染香卻不曾去過那裡。那個家屬於文秀,她不想讓文秀覺得她這個「壞女人」用卑劣的手段讓她覺得困窘。

  「我沒這麼想過。」這下子,文秀倒是真的困窘了。

  她輕拍文秀的手,「我就在這附近。有什麼事情,喊一聲就是了。」

  不愛就是有這種好處。不愛,就能將一切單純化。

  也因為不愛,祥介回國來找她,染香也願意替他找住處、工作。

  「轉眼成空。」他笑,表情卻很輕鬆。

  「沒有什麼負債,已經是萬幸了。」染香淡淡的,「怎不念完大學?」

  「學費貴。」他把自己的行李扛進新住處,「再說,叔父既然去大陸奮鬥了,我總得照顧嬸嬸和弟妹。」他停了一下,「我也就剩這些親人。」

  他,倒真的長大了一點點。

  少年會長大。他在台中找到美語老師的工作,一面關照著嬸嬸和異母弟妹,一面關照著染香的生活。

  原本奢華如貴族的一家人,突然生活都簡單下來。開頭幾個月,文秀因為錢不夠用,總是哭泣的。

  她在台中沒有朋友,只能到染香這裡。等她寧定下來,到一家很小的出版社當了文編,也把所有的牢騷和不滿全收起來。

  女人的韌性是驚人的。

  染香看著常到店裡來的祥介,有時會突然迷糊起來。這個高大爽朗的男人是誰?是那個在揚著五彩毒粉的夜裡,用那樣柔軟誘惑的聲音,喊住她的黑天使嗎?

  她發現自己漸漸想不起少年的祥介模樣。生活不曾饒過誰。不景氣也襲擊了她小小的租書店。開店的時間越來越長,她的休假越來越少。

  這樣卻還只能勉強維持生活,無法再請工讀生。

  她還是咬牙熬了過來。

  單純的生活變得更單純,物質的欲望更低。她已經很久沒逛街了,最常穿的衣服是佐丹奴。她的手指和脖子都光光的,一點首飾也沒有,文秀只剩一支手錶。

  至於祥介,他更簡單到T恤牛仔褲全都是「Night City」。

  「這是什麼牌子?」染香有點胡塗。難道她太久沒有出去行走,出來的時尚牌子都不知道?

  「『夜市牌』啦!」,祥介笑著說。

  染香也笑出來了。

  「好久沒看到你笑了。」他摸摸染香的頭髮,她不像以前閃得那麼快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染香抬頭看他,「我為了少年的自己,跟你道歉,對不起。」

  染香沒有說話。她仔細的看著這個少年時在她心臟插上致命的一刀,讓她拒絕一切的少年。

  曾經是少年。

  「我不原諒你。絕對不原諒你。」她的唇角浮出若有似無的笑容,「我絕對不原諒你……只要我不原諒你,你就不會離開。只要我不愛你,你就會愛我。只要我不把你放在心上,你離開的時候,我就不會傷心。我絕對不原諒你……」

  臉上蛇行著溫熱,她才知道這麼多年乾涸的自己,又哭了。

  這淚落在龜裂的心底,有著鹽巴抹過傷口的劇烈疼痛。

  祥介輕輕的攬住她,有些怯怯的。總是懸著的一顆心,終於落地。

  「現在說,實在有點早。」他拿出樸素的金戒指,「但,嫁我吧。」

  這是她聽過最美的情話。

  終究,她沒嫁給祥介。那枚金戒指串著金煉,掛在她的脖子上,成了她唯一的首飾。

  染香已經太老了。她的心境老到幾乎入土。她已經和孤獨密不可分,再也不想離開這個名為「孤獨」的朋友。

  祥介卻只是笑一笑,「總有一天。我會讓你戴在無名指上。」

  「我絕對不嫁你。」染香笑笑著回答。

  寂寞麼?其實,她已經很久不去想寂寞這件事情。這條崎嶇漫長的人生路程,還有太多路要走。

  不管有誰同行,都是孤獨一個人。

  每天的清醒都是一場啟程。不管誰陪著,都只是同方向的旅人。誰也不知道會從哪個轉彎處消失。

  「我可以等。」祥介微笑,「我們還有漫長的時間可以等。」

  或許,真正在等的,是我。我在等待答案的揭曉。在我棺木上,能不能得到沾著你的眼淚的白玫瑰。

  這種等待裡,我不寂寞。是的,我不寂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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