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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


  沒想到萍蹤先生是這樣斯文高貴的相貌。民眾緊緊揪著衣角,沒人吭聲。民不敢與官鬥,只能這樣沉默的夾道相送。

  而無知的小鬼居然傷了這位高貴的先生!

  額頭的血熱辣辣的流進眼睛,麗萍半眯著,覺得有一半的世界是豔紅的。光離開金陵城都感氣虛,她有辦法活著抵達京城嗎?

  囚車行得很慢,緩緩的離開金陵。她有預感,再也無法回到這裡,傾聽准河上的歌聲。

  日將落,才到鄰縣,知縣早早的來迎接,一路迎到官衙,就命捕快去了麗萍的木枷。

  「知縣大人,」捕快不買他的賬,「這萍蹤先生是刑部要的重犯,斷無法從你所願,這枷說什麼也……」

  「大唐律令,重病垂危年老者可去枷。眼前萍蹤先生已然重病,怎不開恩呢?」知縣從衣袖裡拿出十貫銅錢,「官兵弟兄們也辛苦一天了,放他們鬆散鬆散,這點酒錢,不成敬意。」

  「知縣大人,你這可是賄賂我?」捕快發起脾氣。居然在眾人面前掏錢,這可是存心讓他沒面子?

  「什麼賄賂?捕快大人言重了。」知縣親熱的把錢放在捕快的手上,「這麼多兄弟要照看,難為你一路掏腰包。我忝為東道主人,得留著看管犯人,走不得,要不然是該為兄弟們洗塵的。若是私相收受,我哪有那麼大的膽子在名捕面前搞鬼?阮囊羞澀,這點錢連水酒都不足的,還是得麻煩捕快大人添補。哎,我這窮知縣倒是見笑了。」

  掂了掂銅錢,捕快覺得這知縣話說得這麼漂亮,算是識趣。離郡守大牢還遠,賣個順水人情也不錯。誰知道君意如流水,今朝向東,明朝向西呢?之前連禦牢關著的醫家女都成了公主,哪知這位名儒的下場會如何?

  「說的也是。兄弟辛苦一天,先生也病了,說什麼也得讓先生平安到郡守大牢呢!」捕快吩咐手下開了枷,「先生就麻煩知縣大人了,明日我再來接他。」

  言下之意,若有個閃失,都是知縣看管犯人不嚴的罪過。

  知縣唯唯稱是,命人將麗萍押入縣衙,喝退手下,就留他和麗萍相對。

  「老師請上座。」知縣終於卸下滿臉假笑,悲戚的上前行弟子禮。

  「子推。」她半眯著被血污了的眼睛,「如今我是待罪之身,不是你的老師了。」

  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,學生不敢忘記老師的教導。」他伏地不起。

  她是教了一群好學生啊!

  「快起來,讓我看看你。」她溫柔的想攙扶他,卻發現手足酸麻,居然不能動彈。

  子推壓抑心裡的感傷,忙喚小婢端水端藥,幫老師淨面療傷。

  「子推,能再見面,先生心裡好生高興。」她還記得他斐然的策論,就這詩賦平平,「我聽聞你治得一縣富足,心下好生安慰。」

  「老師,我不是清官。」他羞得抬不起頭,「我當眾賄賂。事實上,富商應酬往來,青樓我也是去的,饋贈金銀,我也沒有推辭。只是我……」

  「你若真貪,何以官袍還有補釘?」麗萍笑笑,子推不好意思的攏了攏袍擺,「我只問百姓過得如何,不問你怎麼處理。真苦了你這樣八面玲瓏周全一縣百姓。」

  子推不禁眼眶紅了起來,只是忍著不掉淚。情緒略略平復,子推細細告訴麗萍這些日子的種種事端,麗萍知道新黨黨徒猶在押,還沒有人處決,心下稍安。

  他斥退了小婢,左右張望,低著聲對麗萍說:「要不是皇上得了瘋病,應無此禍。據說皇上已經病得認不得人了,太醫說,皇上是痰迷了心竅,讓花妖給魘了。」

  一聽就知道是胡說八道。大約是太醫懼禍胡謅,硬掰出來的,但是皇上重病應是真。

  「皇上尚無子嗣,傳位應該是傳給六王爺。」子推垂下眼,「這六王爺又是新黨的靠山,眼前又讓皇太后封了攝政王,先生,你此去斷無生機。眼前暫緩,是因巨賈林大爺奔走,說服攝政王先抓拿齊了一干人犯再定奪。若人都拿齊了,六王爺心狠手辣……」

  「別說了,子推。」林大爺正是麗萍的大姐──麗婉,麗萍知道大姊正在奔走,知道自己定無大礙,反而替學生擔憂了起來,「提防隔牆有耳。」

  「我已將家眷都送回內地老家了。」子推的語氣很平靜。

  麗萍重重的皺眉,「斷斷不能。」

  「先生!朝廷沒法殺這麼多官,到底裡頭有些皇親國戚。」子推急了,「您是咱們的老師,又無官無爵,不殺您以一儆百,可讓他們殺誰好?朝廷一定會這樣處置的。後院現在無人看管,我留了輛馬車……」

  「子推,此事莫再提起。」麗萍厲聲,「累你一身一家求我平安?這種事情你怎提得出來?不言你少婦幼子,你也該想想高堂父母,我斷不可如此做!」

  「先生,我父母也是大力贊同的。」子推急了,拉她的袍角懇求,「說什麼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師尊這樣枉死。」

  「若是我的學生,就不要讓我成為貪生怕死、背數十條無辜人命的無恥之徒!」她一拍桌子,力道雖然輕,卻憤怒得全身輕顫。

  「學生、學生……」他敬若神人的老師眼前有大難,難道他什麼都做不得?他心一酸,居然落下淚來。

  麗萍望著子推,心軟了下來。她初到銀鹿書院,第一個教導的,就是這個有偏才的少年。書院的先生都輕視他詩賦無才,只有她為這少年精彩的策論讚歎再三。

  「子推,你功課有沒有放下?可還寫策論?詩賦呢?若有的話,讓為師的看看如何?」麗萍的語氣依舊慈愛斯文,就像子推印象裡那春風化雨的老師。

  子推偷偷覷著麗萍。難怪先生要隔簾講經,望著這樣美麗清秀的容顏,誰還有心讀書呢?老師真是、真是用心良苦。

  「這是拙作。」子推含淚捧上,「請先生指點。」

  看了看他的詩賦,麗萍發笑,「子推,你的詩還是沒有進步啊!但是這策論『論新法』,唔,好,好得很!」

  見子推還要勸,麗萍望瞭望半缺的月,「子推,相見極難。咱們師生好不容易聚首了,可先將天明撇一邊,且論論文,佐著月光喝點酒吧!」

  這一夜,誰也沒能闔眼,而後院的馬車就這樣空懸了一夜。

  千言萬語,一夜怎麼夠?怎麼夠?

  天一明,知縣大人子推將麗萍押上囚車。麗萍回頭看了一眼,含笑的低了低頭,子推呆呆的站在城門,目送到人馬成了天邊的一個小點,漸漸不見,還是呆呆的站著。

  麗萍就這樣斷了跟金陵最後的一點點關連。

  囚車顛簸,搖搖晃晃的載著麗萍朝向不可知的未來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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