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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§第十六章

  杜憶屏直挺挺的站著,眼睛睜得很大很大,她目不斜視的、專注的、深刻的看著雪珂。

  「你愛他?」她簡短卻有力的問。

  「是。」雪珂也簡短的回答,痛楚的從齒縫裡吸了吸氣。「不過,現在已經不能確定是愛是恨了!」

  「你不瞭解他?」她再問:「你不知道他是人還是魔鬼?你不明白他為什麼可以在短短幾分鐘之內,從溫柔變為暴戾,從多情變為冷酷?」

  「憶屏!」雨雁驚動了,她伸手去拉她。「不必再去回憶了,不必再說了!」

  「讓我說!」憶屏忽然激動起來,她拂開雨雁的手,雙眸燃著兩簇怪異的光彩,熱烈的緊盯著雪珂。「讓我說!我必須要說出來!裴雪珂,你既然來了,你應該知道一切!你應該——」

  「憶屏!」雨雁驚呼:「你不守信用!」

  雪珂震動了。她驚愕的看雨雁,再驚愕的看憶屏,難道這故事是編出來的嗎?難道她們串通好了來對她演戲嗎?難道這裡面還有隱情嗎?難道杜憶屏是雨雁創造出來的人物嗎?她直視著憶屏,呼吸開始急促起來,脈搏開始不規則的跳動,情緒開始緊張,而心靈深處,有種迫切的渴望在像海浪般翻翻滾滾了。「你要告訴我什麼?」她急促的問:「你想告訴我什麼?你說!你說!」

  「不要說!」雨雁喊。「不要說!」

  「要說!要說!」雪珂喊,祈求的把自己發熱的手壓在憶屏的手上。「告訴我!告訴我!」

  憶屏凝視雪珂,眼裡逐漸被淚水浸透。

  「你要聽,」她咬牙說:「你就準備聽一個很殘忍的故事,比我剛剛說的故事更殘忍——」

  「憶屏!」雨雁激烈的喊了一聲,沖上前去,還想阻止什麼,憶屏甩開了她,只是緊握著雪珂的手。雨雁跌坐在椅子裡,她用手捧著頭,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控制這場面了,她呻吟著說:「早知道我就不帶她來了!我不該帶她來!不該帶她來!」

  「怎樣?怎樣?」雪珂追問著,苦惱的望著憶屏。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雪珂,」憶屏那皮膚乾裂而粗糙的手,在微微顫抖著。「你很像我,像七、八年前的我!即使他對你說了最刻薄的話,你還是忍不住要愛他!他對你很刻薄嗎?很冷酷嗎?他吼過你,叫過你嗎?他貶低你的自尊讓你恨不得死掉嗎?」她一連串的問著。「是,是,是。」她一迭連聲的答著。

  「那麼,你一定說過要和他結婚的話?」

  「是。」憶屏默然片刻,眼底的淚霧在擴大。

  「好,」她下決心的說。「我告訴你葉剛的故事。你知不知道葉剛的父親有好幾個太太?他生身母親是個絕世美女,被他父親強佔娶來當小老婆的?」

  「哦,」雪珂一怔。「我只知道他父親的事,不知道他母親的詳細情形。」

  「他母親很美很美,你看葉剛就明白了,葉剛也夠漂亮了。但是,他母親生來就有病,是先天性的智慧缺陷。葉剛的父親有錢有勢,看上她的美色,而強娶了她。這女人當然是個悲劇,她很早就死了。葉剛的反婚姻可能從小就根深柢固,但,真正使他怕得要死的還另有因素——」

  「怕得要死?」雪珂抓住幾個關鍵字,困惑的問。

  「你沒發現他怕得要死嗎?」憶屏深刻的凝視她,強而有力的問:「他不是抗拒婚姻,抗拒家庭,他是怕,怕得要命!怕得要死!」

  「哦!」雪珂怔著。「你知道葉家兄弟姐妹很多嗎?葉剛有好多異母的哥哥姐姐?」

  「我只聽說他有個死去的小弟弟。」她回憶著。

  「一個嗎?他說只有一個嗎?他有沒有說怎麼死的?什麼病?」雪珂搖頭,想起那個晚上,他們一起看燈海,討論神的存在。眾神何在?眾神何在?眾神默默,為什麼眾神默默?

  「聽我說,裴雪珂。」憶屏喚醒了她。「葉剛不止一個弟弟,他有兩個!兩個親生的,同父同母的弟弟。他的母親生過三個孩子,葉剛是老大。下面兩個弟弟,居然都是患有先天性多重障礙的孩子。我說得太專門名詞了,換言之——」她頓了頓,咬咬牙,說了出來:「都是先天性畸形加白癡,智商接近于零的孩子!例如,小腦症、水腦症、蒙古症等。這兩個孩子被診斷為先天性腦性麻痹,到底是什麼樣子,什麼症狀,我不知道。只知道他們都長不大,十幾歲還像兩個小嬰兒,不會走,不會思想,不會發育,不會說話。你見過這種孩子嗎?你見過嗎?」

  雪珂睜大眼睛不語。

  「你能想像家裡有這樣兩個孩子的痛苦、壓力,和恐怖嗎?葉剛從小就在這兩個弟弟的陰影底下長大。葉家以這兩個孩子為恥辱,羞於對外承認,把兩個孩子關在一間小屋裡,雖然請了專人照顧,這兩個孩子依舊都只活到十幾歲。葉剛對這兩個小弟弟,又愛又憐又怕又恨,這種感情很矛盾,他說念小學時,同學都不理他,像躲避麻瘋病人一樣躲避他,說他是怪物的哥哥,說他會『傳染』。哦,葉剛有個不堪想像的童年。每次他和我談起這件事,他都會渾身發抖。哦,他怕得要死,他真的怕得要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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