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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「小雙,你知道嗎?人在失去了一樣珍寶之後,才知道那珍寶的價值!這些年來,我反復思索,有時竟不相信自己會做錯了那麼多事!」他用手指撫摸小雙的面頰。「小雙,你真有這樣的雅量嗎?難道你還能原諒我嗎?我想過幾千幾萬次,我一定失去你了!我不能要求你做一個神,是不是?我給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個神都不能忍受的,怎能再要求你原諒?你用離婚來懲罰我是對的,失去你我才知道多愛你,這些年來,我只能刻苦自勵,所有的思想和意志,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,寫一點東西給你看!我寫了,你知道嗎?這次,我是真的寫了,不是只說不做!」他住了口,望著她。小雙的大眼睛裡,淚珠終於不受控制的湧出來,沿著面頰滾落到衣服上去。

  盧友文凝視著她,逐漸的,他的眼眶潮濕了,猝然間,他把小雙緊擁在胸口,哽塞的說:「小雙,小雙,我那麼愛你,為什麼總是傷害你?我為什麼總把你弄哭?小雙!我到今天才承認,我根本不值什麼,我的驕傲、自負,都是幼稚!我的張狂、跋扈,只是要掩飾我的無能!我欺侮你,冤枉你,給你加上種種罪名,因為你是我唯一的發洩者!小雙,我對不起你!這些年來,我痛定思痛,只覺得太對不起你!可是——」他忽然推開她,臉色因興奮而發紅了。「為了重新得到你,我寫了!我真的寫了!再給我三個月時間,我可以把它寫完!」他沖到桌子前面,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紙,放在小雙手中,像個要博老師歡心的孩子一般,他說:「你看!我是真的寫了!」

  小雙低頭看著那迭稿紙,她翻開第一頁,似乎相當專心的在閱讀,只一會兒,她眼裡已充滿了淚,燃滿了光采,她把那迭稿紙緊緊的、珍貴的壓在胸口。她鄭重的、堅定的、熱烈的望著盧友文:「你已經做到了我所要求的,現在,我來接你回家去!」

  盧友文屏息片刻。「我有沒有聽錯?」他問。

  「沒有聽錯!」小雙揚著眉毛。「我早就說過,只要你有成績拿出來,就是我們破鏡重圓的一天!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盧友文急促的說:「我還需要三個月時間,預計再過三個月,我可以完成它,等我完成了——」

  「你應該回家去完成它!」小雙嚴肅的說:「除了當一個作家之外,你還是個丈夫,而且,是個父親!」

  盧友文又屏息了片刻。

  「你保證我沒有聽錯?」他懷疑的問:「你保證你還要我?」

  小雙踮起腳尖,去親吻他的嘴唇,她的面容好莊重,好高貴,好坦白。「來找你以前,我是出自憐憫,看了你的原稿,我是出自尊敬。友文,我誠心誠意,要你回家!因為,我愛你!」

  於是,在外雙溪畔,小雙和盧友文重新組成了一個「家」。他們的房子就在水邊,早上,他們採擷清晨朝露,黃昏,他們收集夕陽落照。小彬彬從早到晚,把無數笑聲,銀鈴般的抖落在整棟房子裡。那時期,我經常往他們家跑,盧友文工作得很辛苦。

  回臺北後,小雙曾強迫他又去醫院檢查過,結論完全一樣,藥物只能幫助他止痛,因而,他似乎已有所知,自己的時間不多了。所以,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鐘、每一秒鐘。我常想,如果他們當初一結婚時,盧友文就能和現在一樣努力,即使到今天,盧友文仍會得病,也可多享受好幾年的甜蜜。人的一生,能有多少幸福,是不是都是命中註定的?盧友文在兩個月後,就完成了那本著作。書名叫《平凡的故事》。小雙奔波於幫他印刷、校對,和出版。

  那時,盧友文已十分衰弱。一天,我去看他們,盧友文正坐在躺椅中,在水邊曬太陽,小彬彬在蘆葦中嬉戲。盧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,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著什麼。當小雙拿藥來給他吃的時候,他忽然拉住小雙的手,微笑的望著她說:「誰幫你找回了那個墜子?我猜,除了朱詩堯,不會有第二個人!他一直心思細密,而且用心良苦!」

  小雙有點窘迫,這兩個月以來,她顯然一直收藏著那墜子,沒有戴出來,卻不料仍然給盧友文發現了。小雙想說什麼,盧友文卻輕歎一聲,阻止了她。

  「明天起,你要戴著那墜子,那是你的陪嫁!」他說,側著頭想了想:「小雙,記得你罵過我的話嗎?你說朱詩堯不是殘廢,我才是殘廢!」

  「吵架時說的話,」小雙垂著頭,低聲說:「你還記在心裡做什麼?」

  「我在想,」他握緊了小雙的手。「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,又纖弱,又細緻。但是,你卻治好了兩個殘廢!」

 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,我正和小彬彬在水邊揀鵝卵石玩,聽到他這句話,在那一瞬間,我覺得心靈震動,而眼眶發熱。我說不出來有多麼感動,多麼辛酸!也在那一瞬間,我明白了盧友文為何值得小雙去熱愛,去苦等了!原來在他那多變的個性下,依然藏著一顆聰明而善良的心!

  盧友文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,就因病情惡化而住進了醫院,他沒有再從醫院裡出來。但是,在他臨終以前,小雙趕著把他那本《平凡的故事》出版了。因此,他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第一本,也是最後的一本書。

  我不知道那本書寫得好不好,也不知道那本書能不能震動文壇或拿諾貝爾獎,我想,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,是他終於「寫」出來了。但是,那本書一開始的第一頁,有個序言,這篇序言卻曾令我深深感動。

  「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,而且,是個不可一世的天才!既然我是天才,我就與眾不同,在我身邊的人,都渺小得如同草芥。我輕視平凡,我憤恨庸俗。但是,我覺得我卻痛苦的生活在平凡與庸俗裡,於是我想呐喊,我想悲歌。然後,有一天,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自以為是天才,也和我一樣痛恨平凡與庸俗!這發現使我大大震驚了,因為,這證明我的『自認天才』與『自命不凡』卻正是我『平凡』與『庸俗』之處!換言之,我所痛恨與輕視的人,卻正是我自己!因此,我知道,我不再是個天才!我只是個平凡的人!我的呐喊,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的呐喊!我的悲歌,也只是一個庸俗者的悲歌。於是,我寫下一個平凡的故事,獻給那深深愛我,而為我受盡傷害與折磨的妻子——小雙。如果這世界上真有『不凡』,我認為,只有她還配得上這兩個字!」

  這一頁,也就是當時小雙在苓雅區的小樓上,所讀到的句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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