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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小雙呢?她忙於作曲,忙於編套譜,忙於電影配樂,詩堯給她接了許多工作,使她連教授鋼琴的時間都沒有了。而她所作的歌曲,早已膾炙人口,她是我們之中收入最多的一個,「貧窮」已成為歷史上的陳跡。但是,她仍然住在那棟小公寓裡,連搬一個比較好的房子都不肯。她的理由是:「房子拆的拆了,改建的改建了,大家也都搬了家了,盧友文回到臺北,這兒已面目全非,讓他到那裡去找我?我不能搬家,我得等著!」

  「少傻了!」我叫:「盧友文一去三年,杳無消息,誰知道他怎樣了?連封信都沒寫過,你還等什麼?而且,真要找你,也不是難事,你已非昔日小雙,只要打個電話到電視公司,就可以查出你的地址了。」小雙聳聳肩,對我的話置之不理。

  彬彬長得活潑可愛,她成為奶奶的寵兒,她學會的第一句話,既非「爸爸」,也非「媽媽」,而是「太奶奶」。奶奶常抱著她說:「彬彬是奶奶的,彬彬該是咱們朱家的孩子呢!」

  詩堯呢?他和彬彬之間,倒建立起一種奇怪的感情,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哥哥是那樣的愛孩子的,他可以和她一起在地上爬,當馬給她騎,和她耐心的搭積木,作「火車嘟嘟」滿屋子繞圈子。因此,三歲半的彬彬,對詩堯的稱呼是「火車嘟嘟」,只要一兩天沒見到詩堯,她就會用軟軟的童音說:「我的火車嘟嘟呢?火車嘟嘟怎麼不理彬彬呢?」

  「火車嘟嘟」怎麼可能不理彬彬呢?他是三天兩頭的往小雙家裡跑啊!彬彬常常左手牽著詩堯,右手牽著小雙,跳跳蹦蹦的走在鋪著紅磚的人行道上,嘴裡呢呢噥噥的唱著她在幼稚園裡學來的歌曲:「老雞罵小雞,你是個笨東西。我叫你唱咕咕咕,你偏要唱嘰嘰嘰!」

  每次看到他們這個局面,我心裡就有種好心酸、好特殊的感覺,如果——如果彬彬是詩堯和小雙的孩子,那有多好!我不知道小雙的感覺是怎樣的?難道她真的發起癡來,要等盧友文十年二十年?我看,詩堯似乎也是準備長期抗戰到底了,已經豁出去跟她耗上了。我常私下對雨農說:「我真不知道這幕戲如何結束呢!」

  那年秋天,我身體不太好,雨農常常拉著我出去散步,到郊外走走,我們總是約著詩堯和小雙,帶著彬彬一起玩。一天下午,我們帶彬彬去了兒童樂園。彬彬好開心,跟著詩堯和小雙坐纜車、騎木馬、又蹦又跳,又叫又笑。孩子的喜悅是具有傳染性的,小雙的面頰也被喜悅所染紅了。扶著欄杆,她注視著那駕著小汽車到處亂沖亂撞的小彬彬,嘴角邊充溢著笑意。我注意到,詩堯走到她身邊,和她並排站著。

  「小雙,」詩堯說:「你覺不覺得,彬彬需要一個父親?」

  「她有父親。」小雙輕聲說,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大半,只有一小半了。「那父親在什麼地方?」詩堯問。

  「總在某一個地方!」小雙說,臉上,那一小半的笑容也失去了。她的眼光迷蒙的望著孩子,手握緊了鐵欄杆。

  詩堯把手蓋在小雙的手上,握住了她。

  「小雙,」他微蹙著眉,熱烈的說:「一定要繼續這樣等待下去嗎?我們是不是在做傻事?你真要等二十年嗎?」

  「我沒有要你等,」小雙低語。「你早就該物色一個物件成家了。」詩堯一定緊握了小雙一下,因為小雙痛得聳了聳肩。

  「不要太殘忍,小雙!」他說:「我告訴你,這麼多年,我都等了,我不在乎再等十年二十年或一百年!」

  小雙轉過頭來,注視著詩堯。「你何苦呢?」她問:「世界上有那麼多女孩子!你聰明一點,就該放開我,你讓我去做傻事吧,你何必跟著我傻呢?我還要等下去,不知道等多久!」

  「很好,」詩堯冷靜的說:「你做你的傻事,我做我的傻事!你等多久,我就等多久!」

  「你知道嗎?詩堯?」小雙說:「即使他永不回來,我也不會和你怎樣,所以,你的等待是沒有意義的,到頭來,一定是一場空!」

  「是嗎?」詩堯緊盯著她:「咱們走著瞧,好嗎?」

  「沒有用的。」小雙搖頭。」你為什麼這樣固執?」

  「因為——」詩堯的話沒有說完,小彬彬已開完汽車,連蹦帶跳的撲向詩堯和小雙,嘴裡又笑又叫的唱著:「老雞罵小雞,你是個笨東西——」

  「因為——」詩堯乘機結束了他的話,他一把抱起彬彬,說:「我是個笨東西!」小彬彬笑著撲在詩堯的肩頭,用雙手環繞著詩堯的脖子,她把小臉好可愛的藏在詩堯的領子裡,細聲細氣的笑著嚷:「媽媽,火車嘟嘟是一個笨東西!」

  小雙的眼眶驟然的紅了,她把頭轉了開去。

  我挽緊了雨農,小聲說:「我希望,不管是那一種『奇跡』,都儘快出現吧!」

  §第二十二章

  冬天來臨的時候,醫生說我患上了輕微的貧血症,在奶奶和雨農的堅持下,辭去了銀行的工作。生活一輕鬆下來,雨農又整天上班,我就天天待在小雙家裡。幫她抄套譜,幫她填歌詞,幫她陪小彬彬玩。小雙,她已經成為一位忙碌的作曲家,而且名氣越來越響了。

  在那段日子裡,詩堯每到下班以後,總是固定的到小雙家裡小坐。小雙學奶奶,也在屋裡生起了一盆爐火,燃燒著滿屋子的溫馨。晚上,我和雨農、詩堯和小雙,加上一個繞人膝下、笑語呢喃的小彬彬,常常在小雙那小公寓裡,度過一個溫暖而安詳的夜晚。於是,我有時禁不住會想就這樣過下去,也沒什麼不好?人如果不對任何事苛求,只享受片刻的溫暖,不是也很快樂嗎?但是,人算總不如天算!我經常回憶起那個「晚上」,我在客廳外偷聽詩堯和小雙的談話,假如我不冒冒失失的「摔」進去,會不會整個歷史改寫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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