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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「他不在家呢!小雙說,他出去找工作了。她說得才多呢!她說盧友文夠委屈了哇,娶了她才要找工作,不然,就可以專心在家寫東西了呀!反正,友文是這樣好,友文是那樣好的說了一堆。正說著說著,忽然大門被敲得砰砰亂響,就殺進來一個大胖女人——」奶奶手舞足蹈的指著我:「平常你們說我胖,那女人足足有我兩個粗呢!」

  「那胖女人來幹嘛?」我聽呆了。

  「那胖女人像個大坦克車似的沖了進來,手裡還拉著個呆頭呆腦的胖女娃呢!那女人一進門就罵,罵的可是上海話哇,我一句也聽不懂,搞了半天,那女人只是『死您、死您』的,後來,我總算聽明白了一段,她說:我可是繳了學費讓孩子學琴的,你不教也罷了,怎麼罵我們孩子是笨蛋哇!現在傷了孩子的自尊心了,你給賠來吧!小雙呆呆的站在那兒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,就別提有多可憐了。人家罵了二十分鐘,她也沒還二句嘴兒。最後,她才走上前去,給人家左鞠躬右道歉的說:張太太,這事都怪我不好,你們家莉莉沒錯兒,昨晚上我家先生脾氣不好,與莉莉沒關係,琴聲吵了他寫文章,他就說了幾句重話兒——小雙的話沒說完,那胖女人就哇啦哇啦又叫了一大串,說什麼,你們高貴,是文學家,是音樂家,就別收學生哇!收了學生,就得教呀!給了你們錢,是讓你們來欺侮咱們家孩子的嘛!小雙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,只是一個勁兒說:張太太,您就包涵包涵點吧!我學費退還給您。說著,就翻箱倒櫃的找出三百塊錢來給她,那胖女人一把奪過錢去,說:不行哇!你退一個月的錢怎麼行?你要把三個月的都退出來!小雙可憐兮兮的說:可是我教了她三個月呀!那胖女人說:三個月!她一支曲子都沒學會,你教的是那一門琴呀?何況你傷了孩子的自尊,影響她的什麼——什麼——心理——心理健康哇!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呢——」

  奶奶這兒還沒說完,詩堯臉色鐵青的站了起來:「我去找那個胖女人理論去!」說著,他往門外就走。

  奶奶伸手一把抓住詩堯,說:「你去幹嘛?事情已經結了,要你去湊什麼熱鬧?」

  「事情怎麼結的?」我焦急的問。「哥哥,你別打岔,聽奶奶說嘛,後來呢?」

  「後來我可忍不住了,我上前去說:你這位太太,人家給你歉也道了,錢也還了,你怎麼還沒完沒了呢?我還沒說完,那胖女人可真凶哇,她一擄袖子就站上前來,說:你是要打架呢還是要動手呀?小雙急了,趕過來,她護在我前面,對那女人一直鞠躬,說好話兒,末了還說,三個月的錢,我就還你吧!只是現在手頭不方便,你給個期限兒,我月底給你吧!這樣,那胖女人才走了,一面走,還一面罵個不停呢!」

  「還有這種事?」詩堯憤憤然的說:「那個女人住在那裡,我先登門去打她一架再說!」

  「算了吧,」奶奶說:「這種女人,碰到了就算倒楣吧!這事還沒完呢——」

  「還沒完?」媽媽瞪大了眼睛。「還要怎麼樣呢?」

  「這樣是——那胖女人才走啊,盧友文回來了,我這脾氣可熬不住,就把這胖女人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盧友文。小雙直拉我袖子,直叫奶奶,我也沒意會過來,還在那兒說個不停——」

  「我知道了,」詩堯說:「准是盧友文發火了,又去找那胖女人算帳了。」奶奶看了詩堯一眼。「你說倒說對了一半,盧友文是發火了,只是,他並不是對那胖女人發火,他是對小雙發火了!」

  「怎麼?」我大聲問。「他指著小雙就又罵又說:我說的吧,那些笨孩子和那些暴發戶的家長是不能惹的!誰要你教鋼琴?誰要你收學生?把我的臉都丟光了!小雙本來就憋著滿眼眶的眼淚呢,這樣一來,眼淚水就撲簌簌往下滾了。她吞吞吐吐的說了句:我是想賺點錢嘛!一句話,盧友文又火了,他大叫大跳的說:誰要你賺錢哇?你是存心要在奶奶面前坍我的台呀!我盧友文窮,盧友文沒錢,我可沒有瞞誰呀!你嫁我的時候,說好要跟我吃苦,你吃不了苦,幹嘛嫁我呢?難道我盧友文,還要靠你教鋼琴來養嗎?他一直吼,一直叫,氣得我手也發抖了,身子也發軟了,正想幫小雙說兩句話兒,小雙卻死拉著我,在我耳邊說:奶奶,你別說他,他一定在外面慪了氣了!平常,他是不會這樣待我的!我看他們兩個那樣兒,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,我說什麼呢?我一氣就回來了!」

  奶奶說完,我們滿屋子都靜悄悄的。誰也不說話,半晌,媽媽才輕歎了一聲,說:「命吧!這孩子生來就苦命!」

  詩堯站起身來,一聲不響的就走回他房裡去了。我看他臉上陰晴不定,心裡有點擔憂,就也跟著走進他屋裡。他正呆坐在書桌前面,拿起一支鉛筆,把它折成兩段,又把剩下的兩段折成四段。我走過去,他抬眼看了我一眼,冷冷的說:「你好,詩卉!」

  怎麼,看樣子是對我生氣呢!人類可真有遷怒的本領!小雙受氣,關我什麼事呢?

  「我可沒得罪你吧?哥哥!」我說。

  「你瞞得真緊,」詩堯冷冰冰的說:「你一點口風都不露,原來,小雙現在是生活在地獄裡!」

  「地獄和天堂的區別才難劃分呢!」我說:「你覺得她在地獄裡,她自己可能覺得是在天堂裡!而且,哥哥,管它是地獄還是天堂,反正與你沒關係!」

  詩堯的臉漲紅了,脖子也硬了,額上的青筋又出來了,他把手裡的斷鉛筆往屋裡重重的一摔,大聲說:「我能做些什麼?」

  「哥哥,你什麼都不能做!」我正色說:「人家已經嫁為人婦,而且將為人母。你能做什麼呢?你幫個忙,把小雙從你的記憶裡完全抹掉,再也不要去想她,她幸福,是她的事,她不幸,也是她的事!你能做的,是早點交個女朋友,早點結婚,早點給朱家添個孫子。你不要以為奶奶的觀念新,她早已想抱曾孫子了!」

  詩堯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,好像我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怪物似的,半晌,他恨恨的說:「詩卉,你是一個沒有感情,沒有良心,沒有熱誠的冷血動物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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