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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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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少裝蒜了!」盧友文那兩道濃眉糾結到了一塊兒,臉色變得相當陰沉而難看。「詩卉在這兒,你難道一定要我抓你的底牌嗎?」 「我的底牌?」小雙愕然的張大了眼睛,臉色雪白,眼珠烏黑晶亮,她詫異的說:「我有什麼底牌?」 「你弄得我不耐煩了!」盧友文大聲說:「別做出那副清白樣子來!你以為我不知道嗎?上星期詩堯才給你送過錢來!而且不是小數字!」 我的心「怦」然一跳,詩堯,詩堯,你這個混蛋!你畢竟和她單獨見面了,而且還留下把柄給那個丈夫!我望向小雙,她卻並不像做了任何虛心事,她依然是那樣坦然,那樣無畏無懼,那樣一團正氣。迎視著盧友文的眼光,她說: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 「我打電話問李謙的!他說你那兩支歌早就賣掉了!電視上也早就唱出來了。奇怪,居然有那種冤大頭的唱片公司,出錢買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歌!可見,嘿嘿──」他冷笑了一聲:「這之中大有問題!好吧,我也不追究到底是怎麼回事了,你把錢給我就行了!」 小雙的呼吸急促,聲音震顫:「你──你在暗示什麼?」 「我什麼都沒有暗示!」盧友文大叫:「我的意思只是說,你杜小雙了不起!你杜小雙是天才!你隨便塗幾句似通非通的歌詞,居然就能變成鈔票!你偉大!你不凡!你有本領!好了吧?現在,你可以把錢給我了吧!」 小雙顫抖著,她拚命在壓抑自己,胸口劇烈的起伏著。她的眼睛黑黝黝的盯著盧友文,眼光裡充滿了悲哀,充滿了憤怒,充滿了委屈。她的聲音,卻仍然極力維持著平靜:「友文,你做做好事。是的,我收了一萬塊錢,人家買我的歌曲,主要是電視公司肯唱,是的──這是詩堯的介紹和幫忙──但是,絕無任何不可告人的事──你別──別夾槍帶棒的亂罵。我寫歌詞,賣歌曲,這──這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──」 「我說過這是可恥的事嗎?」 盧友文大吼了一句,用手緊握著小雙的胳膊,小雙在他那強而有力的掌握下掙扎。盧友文喊著:「你到底給不給我錢,你說!你說!」 「友文,友文!求求你,」小雙終於哀懇的喊了出來:「你讓我留下那筆錢來,等生產的時候用吧!」 「生產!距離你生產還有兩個月呢!到那時候,我早就有一筆稿費了!」 「友文,我不能期望於你的稿費呀!那太渺茫,太不可靠──」小雙脫口而出,接著,就大喊了一句:「噯喲,你弄痛了我!」 我再也忍不住了,奔上前去,我一把抓住盧友文的手腕,搖撼著他,推著他,我叫著說:「你瘋了!盧友文!你會弄傷她!她肚子裡有孩子呢!你瘋了!你還不放手!』盧友文用力把小雙一推,鬆了手。小雙站立不住,差一點摔到地板上去,我慌忙抱住了她。她忍耐著,倔強的忍受著這一切,身子卻在我手臂裡劇烈的顫抖。盧友文仍然站在我們面前,高得像一座鐵塔,他的聲音撕裂般的狂叫著:「小雙!我警告你!永遠不要嘲笑我的寫作!永遠不要嘲笑我的寫作!」 小雙顫巍巍的從我懷抱裡站起來,立刻顯出滿面的沮喪和懊悔,她膽怯的伸手去摸索盧友文的手,她急切的解釋:「對不起,友文,我沒有那個意思,我不是那個意思!你別生氣,是我錯,都是我錯!」 我坐在地板上,深抽了一口涼氣。搞了半天,都是她錯哩!這人生,還有一點真理嗎?我想著,眼光仍然直直的望著他們。於是,我看到盧友文用力的甩開了小雙的手,就跑去一個人坐在藤椅裡,用兩隻手抱住頭,好像痛苦得要死掉的樣子。小雙慌了、急了,也嚇壞了,她跑過去,用手撫摩著盧友文的滿頭亂髮,焦灼的、擔憂的、祈求的說:「友文!友文?你怎樣?你生氣了?」 盧友文在手心中輾轉的搖著頭,他苦惱的、壓抑的、悲痛的說:「你瞧不起我!我知道,你根本瞧不起我!我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你,但是,你瞧不起我!」 小雙立即崩潰了,她用雙手抱緊了盧友文的頭,好像一個溺愛的母親,抱著她打架負傷的孩子似的。她急急的、賭咒發誓的說:「友文!我沒有!我沒有,如果我瞧不起你,我就不得好死!友文,我知道你有天才,有雄心,但是,要慢慢來,是不是?羅馬也不是一天造成的,是不是?友文,我沒有要傷你的心,我不該說那幾句話,我不該苛求你──我──我──我──」她說不下去了,她的喉嚨完全哽住了,已經在她眼眶裡掙扎了很久的眼淚,這時才奪眶而出。 盧友文抬起頭來了,他用苦惱的、無助的、孩子般的眼光看著小雙,然後,他把小雙的身子拉下來,用胳膊緊緊的擁抱著她,他說:「小雙!你為什麼這麼命苦!難道除了我盧友文,你就嫁不著更好的丈夫嗎?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吃苦?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,你為什麼要選擇我?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?我又為什麼這樣不爭氣?為什麼?」 他那樣痛心疾首,他那樣自怨自艾,使小雙頓時淚如泉湧。她用手捧著他的頭,睜大那帶淚的眸子望著他。她抱他、撫摩他、擁緊他,一面不住口的說:「我沒有命苦,我沒有命苦,友文,你是好丈夫,你是的,你一直是的!」 然後,小雙掙脫了他,跑到臥房裡面去了。只一會兒,她又跑了出來,手裡握著一大疊鈔票,也不知道是多少,她把鈔票往他外衣口袋裡一塞,就強忍著眼淚,用手梳理著他亂蓬蓬的頭髮,低言細語的說:「你不是還有事嗎?就早些去吧!免得別人等你!」 「我不去了。」盧友文說:「我要在家裡陪著你,我要痛改前非,我要──」 「你去吧!友文!」小雙柔聲說,愛憐的,而又無可奈何的望著他。「你去吧!只是,盡早回來,好嗎?你如果不去,整夜你都會不安心的!」 「可是──」盧友文瞅著她。「你不會寂寞嗎?」 「有詩卉陪著我呢!」 「那麼,」盧友文站起身來,猶疑的看看我。「詩卉,就拜託你陪陪小雙──」我從地板上一躍而起,各種複雜的心情在我胸腔裡交戰,我迅速的說:「不來!盧友文!小雙是你的太太,你陪她──」 小雙一把拉住了我,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我。 「詩卉!」她軟軟的叫。「我沒有得罪你吧?」 我洩了氣。對盧友文揮揮手,我說:「你去吧!你快去吧!我陪你太太,不管你有什麼重要事,只請你快去快回!」 盧友文猶豫了大約一秒鐘,就重重的把額前的頭髮掠向腦後,下決心的掉轉了頭,大有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的那種悲壯之概,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門,很快的,我就聽到大門「砰」然一響,他走了。 這兒,我和小雙面面相對,好半天,誰也沒說話。然後,小雙去廚房裡洗臉,我跟到廚房門口。她家的廚房是要走下台階的,我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。說:「你還沒吃晚飯,我在這裡看著你,你弄點東西吃!」 小雙可憐兮兮的搖搖頭:「我現在什麼都吃不下,等我餓了,我自己會來弄東西吃!」 我嘆口氣,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,想必也是吃不下。我們折回到臥房裡,我望著她,忍不住問:「你到底知不知道,盧友文這麼晚出去,有什麼重要的事情?」 「我知道。」她靜靜的說。 「是什麼?」 小雙低下頭去,默然不語。我追問著:「是什麼事?你說呀!告訴我呀!」 小雙仍然不說話,可是,那剛剛擦乾淨的臉上,又滑下兩道淚痕來了。我心裡猛的一跳,就「哎喲」一聲叫了起來:「老天,小雙,他是不是在外面弄了一個女人?我告訴你,像盧友文這種小白臉就是靠不住,仗著自己長得漂亮,女孩子喜歡,他就難免拈花惹草──」 「詩卉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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