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「他租了一間小閣樓,真正的小閣樓,」她笑笑。「這些天,我幫他佈置,等一切就緒,他就要開始寫了。只是,他仍然在一個補習班兼了兩節英文,他說理想是理想,現實是現實,不兼課,連房租都付不出!」

  「稿費呢?」我問。「要寫出稿子來,才有稿費啊!」小雙笑著說,望著我,使我覺得我說了傻話。「好吧,小雙,」我想了想,正色說:「我接受了你的盧友文!代表我們全家接受他!以後,你可以把他帶到家裡來,我們家的女孩子交男朋友,從不躲避長輩。奶奶說的,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這是件光明正大的事!無需乎害羞的!」

  小雙深深的望著我,望了好久好久,然後,一層淚光浮上了她的眼珠,她驟然用雙臂抱緊了我,啜泣著、嗚咽著說:「詩卉,你不要再和我慪氣了吧!我們永遠不要慪氣了吧!不管發生了些什麼,不管我們將來是分散還是團聚,我們永遠是好姐妹,是不是?詩卉?」

  我一下子就熱淚盈眶了,抱緊了她,我們緊緊依偎著,緊緊環抱著,就像她來我家的那第一個晚上一樣。只是,我們的眼淚卻與那晚大不一樣了。我雖代她欣喜,我卻也有數不清的惆悵和遺憾!小雙,她是應該姓朱的!她應該是我們朱家的人!這樣,幾天後的一個晚上,小雙和盧友文一起從外面回來了。

  那晚,詩堯並不在家。盧友文坐在客廳裡,依然那樣容光煥發,依然那樣神采飛揚,依然那樣出眾拔萃,依然那樣侃侃而談。「中國的文字,因為不同於西洋的拼音字,許多文學上的句子,就不十分口語化,這是很可惜的。西洋文學,則注重於口語化,因此,外國的文學作品,往往比中國的來得親切和生活化。」

  「我不同意你,」李謙說,他也是學文學的。「文學不一定要生活化,中國文學,一向注重於文字的修飾和美,這是西洋文學永遠趕不上的。」

  「你所謂的中國文學,指的是古代的文學,像唐詩、楚辭、元曲、宋詞一類的。」盧友文說:「我指的,卻是現代的小說。假若小說不生活化,對白都來個文謅謅,實在讓人受不了。」

  「但是,你不能否定中國文字的優點!」李謙有點為抬杠而抬杠。「我並沒有否定中國文字的優點呀!」盧友文謙和的說:「我只說寫小說不能拘泥於文字。因為文字是表達思想的工具,詞能達意,才是最重要的。如果你盡在文字上做工夫,非弄出一篇『太窺門夾豆』來不可!」

  我們大家都愣了愣,不知道這個「太窺門夾豆」是個什麼玩意兒?雨農首先忍不住,問:「什麼『太窺門夾豆』?」

  「以前有個人作詩,」盧友文說,笑了起來。「他寫了四句話,是:『太窺門夾豆,丫洗盆飄薑,況腰三百假,肉頭一黃香。』所有的親戚朋友,沒有一個人看得懂,問他是什麼意思,他才解釋說:『太太在門外偷看我,眼珠夾在門縫裡像顆豆子一樣。丫頭在洗腳,三寸金蓮在水盆中像飄著塊生薑。況腰的意思是二哥的腰,因為況字拆開來是二兄二字,二哥腰裡有三百兩銀子,那銀子是假的。肉頭的意思是內人的頭,因為肉字拆開來是內人二字,內人頭上插了一朵黃花,那花是香的。』大家聽了,這才明白過來了。作詩作到必須解釋才能懂,也算是走火入魔了。」

  我們大家都笑了起來,想著這首詩,越想就越好笑。爸爸的興致最高,他拿了支筆,硬把這首詩記了下來,說要拿去講給同事們聽。因為這首詩,話題就轉到中國的文字遊戲上,像字謎、寶塔詩、對聯、拆字、回文等。因而談起蘇蕙的織錦回文,談起「無邊落木蕭蕭下」的字謎。

  爸爸一時高興,忽然說:「我出一個文字遊戲給你們,看看你們這群年輕人對中國文學和文字的修養到底到什麼地步?你們這裡有兩個是學文學的,詩晴、詩卉和小雙也都夠聰明。這遊戲一半要利用點猜字謎的本領,一半要有律詩的常識。」

  說著,他拿出一張紙來,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古古怪怪的「文字塔」:

           月
          沽月上
         魄兔月童瞳
        幽光日月忽散一
      銀垂已向月兆朒秋天
     釣圓綻今其月漾玉球馥鬱
   收中鏡色山朧月蒙落外雲芬桂
   憑闌深夜看逾良月何處笙簫作勝遊
  
  我們大家傳觀著這張紙條,說實話,滿屋子的人全是莫名其妙。正念也好,倒念也好,直也好,橫也好,反正是糊糊塗塗的,怎麼念都念不順。爸爸說:「別急,別急,我給你們一點提示,這圖形中的文字,是一首七言律詩,最頂尖上的那個『月』字,是題目,用不著放入正文,現在,你們把正文念出來吧!」

  這下好了,全體都擠在那張紙條邊,滿屋子的「月」呀、「魄」呀、「幽光」呀的鬧了個沒完,擠得誰也看不清楚。最後還是李謙把這「文字塔」拷貝了好幾份,讓大家分組研究。正在滿屋子七嘴八舌、又鬧又叫的討論中,詩堯回來了。爸爸一見到詩堯,就立即叫住了他:「來,來,來,詩堯,你也加入一個!」

  詩堯站住了,望著那張紙條發愣,半晌才說:「這是幹什麼?」

  「爸爸在出題目考我們呢!」我嘴快的說,立刻把提示告訴了他,把他拉在我和雨農身邊,讓他參加我們這組一起研究。盧友文正和小雙擠在一塊兒,兩人頭並著頭,肩並著肩,在那紙上指指說說,悄聲的研究著。詩堯看了他們兩個一眼,就一聲不響的在我們身邊坐下,把那張紙拿了過去,取出筆來東勾一下,西勾一下,好一會兒,屋子裡只有大家細聲細語的研究聲,顯然誰也沒有得到結論。奶奶手裡在鉤著桌布,眼睛望著電視,笑嘻嘻的說:「放著電視不看,去弄那個文字謎兒!自耕這書呆子,弄出一大堆書呆子來了。」詩堯忽然抬起頭來:「爸,你必須再給一個提示,這首律詩用的是什麼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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