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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一語提醒夢中人,真的,這又是何苦呢?小雙不理我,詩堯也成天板著臉,從早到晚往外跑,家裡連他的面都見不著了,看樣子,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,完全瞎操心!我嘆口氣,決心不管這件事了!偏偏那天晚上,我和雨農看了場電影,散場後,天氣熱得我發昏,我就一直鬧著要吃冰淇淋。雨農說有家新開的咖啡館氣氛不錯,我們就決定破費一番,到了「明星」。我才坐下來,就一眼看到詩堯和黃鸝坐在一個角落裡,兩人正面對著面、鼻子對著鼻子的談得好親熱。我這一下火冒十八丈,氣得我冰淇淋也不吃了,咖啡也不喝了,掉頭就走出了咖啡館,嘴裡還嘰哩咕嚕的詛咒個不停:「從此,我朱詩卉如果再管哥哥的閒事,我就不是媽媽爸爸養的!我就是混賬王八蛋!我就不是人!」

  雨農跟在我後面追,直著脖子叫:「你怎麼了?怎麼了嘛?這也犯得著生氣?應該大大方方走過去打個招呼,一來表示風度,二來,我們的冰淇淋費也省了,你哥哥準請客!」

  「好啊!」我站住了,瞪著眼睛大嚷:「原來你連請我吃冰淇淋都小器,想佔我哥哥的便宜!你啊,你真是個小器鬼!」

  接著,我就一連串的罵了起來:「小器鬼,喝涼水,砸破缸,割破嘴,娶個太太──」我慌忙嚥住了,因為,下面的句子是說「娶個太太吊死鬼,生個兒子一條腿!」

  想想,將來他的太太是我,我豈不是自己罵自己?如果再生出個「一條腿」的兒子來,我非跳河不可!這可不能任著性子說下去了。雨農瞅著我直笑,一個勁兒的說:「說啊!說啊!看你還有什麼好話,你就都說出來吧!幹嘛又不說了呢?」

  我對他齜牙咧嘴瞪眼睛,他大笑了起來,一把挽住了我,說:「娶個太太叫詩卉,生個女兒要最美!好不好?」

  我忍不住笑了。於是,這天夜裡,我主動的和小雙講和了。那晚我回去的時候,小雙已經躺在床上,還沒睡覺,她正拿著本《張愛玲短篇小說選》在床上看著。我走過去,拿開了她手裡的書,不由分說的往她身邊一擠,我說:「小雙,你真打算一輩子不理我了哦!」

  小雙嫣然一笑,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脖子。

  「怪不得奶奶常說,你這丫頭最沒良心呢!」

  她說:「到底我們是誰不理誰啊!」

  「唉!」我低嘆了一聲。「事實上,我是天下最有良心的人,不但有良心,還有熱心。只是,所有的事情都不按理想發展,我的熱心都碰到了冰塊,全凍住了。」

  小雙翻過身來,和我面對面躺著。由於天氣燠熱,我們在床邊開了一扇電風扇,風吹著她的長髮,在枕際飄拂晃動,她的眼睛明亮生動,清柔如水。她用手撫弄著我的短髮,低低的、幽幽的、細聲細氣的、誠誠懇懇的說了:「詩卉,你的心事我全了解。你想,我自幼沒個兄弟姐妹,三歲失母,十八歲喪父,我幾乎從沒享受過家庭的溫暖,自從來到你家,我才知道什麼叫家庭,什麼叫手足之情,和天倫之樂。難道我不希望永遠屬於朱家?永遠成為你們家一分子?但是,我無法勉強我的心啊!你想,詩堯的脾氣暴躁易怒,我雖出身貧困,卻傲氣十足,我和他是弄不好的,詩卉,你懂嗎?何況,他的工作環境,使他朝夕相處的,都是一些善於逢迎和交際的女孩子,我又心直口快,難免常出不入耳之言,他怎會喜歡我呢?詩卉,你想想看吧!」

  我凝視著她,有句話一直在我口腔中打滾,我真想告訴她,詩堯是喜歡她的,只是強烈的自卑感和傲氣在作祟。可是,我想起咖啡館裡詩堯和黃鸝,我忍了下去,我才二十一歲,我並不能完全了解人心啊!

  「那麼,」我說:「你是愛上盧友文了?」

  她轉開頭去,低嘆了一聲。

  「這麼短的時間,怎麼談得上愛情!」

  她坦白的說:「不過,我承認,盧友文很吸引我,他和我有相同的身世,有相似的感觸。他有他的優點,他有雄心,有壯志,有夢想,有熱情。跟他在一起,你會不由自主的受他影響,覺得普天之下,都無難事。再加上,他懂得那麼多,和他談文學,會使我覺得我像個幼稚園的小孩子!」

  我望著她,她臉上綻放著光采,眼睛裡燃燒著火燄。還說談不上愛情呢?她根本就在「崇拜」他!我吸了口氣,忍不住悶悶的說了句:「你有沒有和他談談音樂呢?」

  「音樂!」她低呼,臉紅了,好像我提到了一件使她羞慚的事似的。「音樂只是用來陶情養性的一種娛樂品而已,怎麼能和文學相提並論呢?」

  哦!我望望天花板,想到她曾經如何驕傲於她自己的音樂修養!想到她曾怎樣熱心於鋼琴和作曲!現在,這一切都微不足道了!愛情,愛情的力量有多麼偉大!在那一瞬間,我明白了一件事,我的哥哥已不戰而敗了,因為,盧友文甚至拔除了小雙身上的那份傲氣!詩堯是永遠也做不到的。

  「這些天,你們都在一起嗎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他有沒有開始他的寫作?」

  「他租了一間小閣樓,真正的小閣樓,」她笑笑。「這些天,我幫他布置,等一切就緒,他就要開始寫了。只是,他仍然在一個補習班兼了兩節英文,他說理想是理想,現實是現實,不兼課,連房租都付不出!」

  「稿費呢?」我問。「要寫出稿子來,才有稿費啊!」

  小雙笑著說,望著我,使我覺得我說了傻話。「好吧,小雙,」我想了想,正色說:「我接受了你的盧友文!代表我們全家接受他!以後,你可以把他帶到家裡來,我們家的女孩子交男朋友,從不躲避長輩。奶奶說的,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這是件光明正大的事!無需乎害羞的!」

  小雙深深的望著我,望了好久好久,然後,一層淚光浮上了她的眼珠,她驟然用雙臂抱緊了我,啜泣著、嗚咽著說:「詩卉,你不要再和我慪氣了吧!我們永遠不要慪氣了吧!不管發生了些什麼,不管我們將來是分散還是團聚,我們永遠是好姐妹,是不是?詩卉?」

  我一下子就熱淚盈眶了,抱緊了她,我們緊緊依偎著,緊緊環抱著,就像她來我家的那第一個晚上一樣。只是,我們的眼淚卻與那晚大不一樣了。我雖代她欣喜,我卻也有數不清的惆悵和遺憾!小雙,她是應該姓朱的!她應該是我們朱家的人!這樣,幾天後的一個晚上,小雙和盧友文一起從外面回來了。那晚,詩堯並不在家。盧友文坐在客廳裡,依然那樣容光煥發,依然那樣神采飛揚,依然那樣出眾拔萃,依然那樣侃侃而談。「中國的文字,因為不同於西洋的拼音字,許多文學上的句子,就不十分口語化,這是很可惜的。西洋文學,則注重於口語化,因此,外國的文學作品,往往比中國的來得親切和生活化。」

  「我不同意你,」李謙說,他也是學文學的。「文學不一定要生活化,中國文學,一向注重於文字的修飾和美,這是西洋文學永遠趕不上的。」

  「你所謂的中國文學,指的是古代的文學,像唐詩、楚辭、元曲、宋詞一類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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