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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「奶奶!」小雙重重的、有些生氣的說:「人家不演電影,也不演電視,人家是位作家!」

  「哦!」奶奶依然望著盧友文:「寫電視劇本啊?」

  「奶奶,」我笑著說:「不要因為我們家有了兩個吃電視飯的,你就以為全世界的人,都靠電視維生了。」

  奶奶有點訕訕的笑著,盧友文倒大大方方的對奶奶點了點頭,笑著說:「雨農早告訴我了,您就是那位『天下最年輕的祖母』,有最年輕的心,和最開明的思想。」

  「噢,」奶奶眉開眼笑。「雨農說得這麼好聽,也不枉我把詩卉給他了!」

  「哎唷,」我喊:「我又不是禮物,原來誰說得好聽,你就把我給誰呀!」

  「你才不知道呢,你爺爺就因為說得好聽,我媽就把我給他了,結婚的時候,我們一共只見過三次面呢!所以呀,說得好聽也很重要呢!」

  奶奶一眼看到坐在那兒發愣的詩堯,就又接口說:「詩堯這孩子就老實,假若嘴巴甜一點啊──」

  「奶奶,別談我!」詩堯站了起來,一臉的鬱悶。

  「瞧!馬上給人釘子碰!」奶奶說。「這孩子,是刺轉世的,渾身有三萬六千根刺!」

  我們大家都笑了。詩堯悄悄的轉眼去看小雙,而小雙呢?她完全渾然不覺,因為,她正在望著盧友文,眼底是一片溫柔。盧友文呢?他也看著小雙。他在微笑,一種含蓄的、若有所思的微笑。於是,小雙也微笑了起來,笑得甜蜜,笑得溫存,笑得細膩──詩堯猛的轉過身子,向屋裡衝去,他走得那樣急,以至於他的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,灑了一桌子的水。我喊了一聲,他沒有理,逕自向屋裡走去。我注意到,他那天的腳步,似乎跛得特別厲害。

  我心裡湧上一陣難言的情緒,既苦澀,又酸楚。僅僅一個早上,僅僅隔了一夜,我那可憐的哥哥,已經失去了他幾乎到手的幸福!我再望向小雙和盧友文,他們仍然在相對微笑,一對年輕人,一對出色的年輕人,像一對金童玉女,命運是不是有更好的安排呢?我迷糊了,我困惑了。

  ▼第七章

  那天中午,盧友文是在我們家吃的午餐,在餐桌上,他表現了極好的風度,和極文雅的談話。不再像餐前那樣激動。當他知道爸爸在中央研究院服務,學的又是中國歷史之後,他就向爸爸請教了許多有關歷史的問題,使爸爸難得的也「演講了一番」,平常,在我們這群多話的「老母雞」「中母雞」「小母雞」之中,家裡的男性就一向比較沉默。人,一定有潛在的「表現欲」,我記得爸爸發表了一篇談話之後,就頗為洋洋自得而心情愉快,餐後,爸爸還對整個人類的歷史作了一番結論:「總之,人類的歷史就在不斷的重演,因為,歷史是『人』創造的,『人』卻永遠有『人』的共同弱點。要避免歷史上的悲劇,只有從過去的經驗中找出問題的癥結,以免重蹈覆轍。」

  盧友文聽得津津有味,他對爸爸顯然是極端崇拜而尊敬的。詩堯整餐飯沒說過一句話,飯沒吃完,他就先走了,電視公司裡等著要錄下星期的節目。臨走的時候,他回頭對小雙深深的看了一眼,小雙也回覆了他一個注視,我不知道他們的「目語」中交換了些什麼,但是,詩堯的臉色不像飯前那樣難看了。然後,小雙要去音樂社教琴,盧友文也跟著跳了起來,說:「正好,我也該告辭了,小雙,我送你去音樂社,怎樣?」

  小雙有些猶豫,她的眼中掠過一抹淡淡的不安,遲疑的說:「你住在那兒?我們不會同路吧?我要去搭五路公共汽車。」

  「沒關係,」盧友文爽朗的說:「我反正沒事,閒著也是閒著,送你去音樂社,我就逛逛街,四面看看。今天,認識了這麼多好朋友,吃了一餐我幾年都沒吃到的好飯,談了許多話,我已經收獲良多了。」

  「將來,」雨農說:「這些都是你的寫作資料。當你寫書的時候,千萬別忘了提我一筆。我雖然當不成主角,最起碼可以當個配角吧?」

  「為什麼你當不成主角?」

  盧友文正色的說:「在人生的舞台上,每個『自我』都是主角!」

  他似乎講了一句很有哲理,而且頗為深奧的話,我一時間就愣愣的坐在那兒,慢慢的咀嚼著這句話,越想還越有道理。就在我思索的當兒,盧友文和小雙什麼時候一起出的門,我都不知道。直到媽媽說了句:「這孩子挺討人喜歡的!我如果有第三個女兒哦,準要他當我的女婿兒!」

  我猛然間醒悟過來了,心中就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,我立即說:「別講這種話,小雙等於是你的第三個女兒,盧友文再好,應該好不過另外一個人去!」

  媽媽對我深深的看了一眼,我們母女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。雨農暗中扯了扯我的衣服,示意我跟他離開,奶奶年紀大了,眼睛偏偏來得尖,馬上說:「去吧!去吧!別拉拉扯扯了!」

  「奶奶最討厭!」我笑著拋下了一句,卻依然「臉老皮厚」的和雨農躲進了房間裡。

  一關上房門,我就開始清算雨農:「雨農,你現在把個盧友文弄到我們家來,算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奇怪了!」雨農說:「我的好朋友,介紹給你們認識,這又有什麼希奇?難道人與人間,不就是這樣彼此認識,交遊才能廣闊嗎?」

  「我不是說你不該帶盧友文來,」我煩躁的說:「只是,你帶的時間不大對,你難道不能晚一兩個月,等我們家『大局已定』的時候,再帶他來呀?」

  「大局已定?」雨農傻傻的望著我:「什麼大局已定?你打什麼啞謎?」

  「好了!你少對我裝傻!」我重重的跺了一下腳:「難道你看不出來,這個盧友文一進我們家門,就對小雙發動了攻勢,我老實告訴你,我不喜歡這件事兒!男孩子一見到女孩子就追,毫無涵養!」

  「哎哎哎,」雨農怪聲亂叫:「別指著和尚罵賊禿好不好?我如果當初不是一見到你就猛追,怎麼會把你追到手呢!男孩子發現了喜歡的女孩子,就得當機立斷,分秒必爭!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,你不追,給別人追跑了,你就只好望人興嘆了!」

  「別貧嘴!」我說:「雨農!你聽我,我們必須好好研究一下這件事──」

  「別研究了!」雨農打斷了我,拉著我的手,他望著我的眼睛,正色說:「你心裡在想些什麼,我完全明白,讓我告訴你一件事。盧友文並不是個普普通通、平平凡凡的男人,你承認嗎?」

  「承認。」我勉強的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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