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

  小雙低下頭去,悄然一笑。我忽然發現,她的微笑是那麼清麗,那麼動人的。再看我哥哥那份專注的眼神,那份鄭重的表情,我就心中怦的一跳,有種又意外又喜悅的情緒抓住了我,我覺得自己留在這室內是多餘的了。悄悄的,我移向門口,室內的兩個人,誰也沒有注意到我。小雙已經在鋼琴前坐了下來,她輕輕的彈了幾個音符,我無法離開了,那優美的音浪淹沒了我。在門邊的角落裡,我毫無聲息的蜷縮在那兒。

  「這支歌的名字叫《在水一方》。」小雙低語,手指熟練的滑過琴鍵。「是詩經裡的一句。整支歌,是根據詩經『蒹葭』改寫的。」然後,她低低的、柔柔的、慢慢的撫琴而歌:「綠草蒼蒼,白霧茫茫,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。我願逆流而上,依偎在她身旁,無奈前有險灘,道路又遠又長,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方向,卻見依稀彷佛,她在水的中央。綠草萋萋,白霧迷離,有位佳人,靠水而居。我願逆流而上,與她輕言細語,無奈前有險灘,道路曲折無已,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蹤跡,卻見依稀彷佛,她在水中佇立。」

  她唱完了,聲音嫋嫋柔柔,餘韻猶存。半晌,她沒有動,詩堯也沒有動,我躲在那兒,更不敢動。她的背脊挺直,面容嚴肅。依然是一襲黑衣,依然在髮際戴著那朵小白花,她的眼睛清柔如水,面頰白嫩細緻。鋼琴上有一盞燈,燈光正好射在她髮際眼底,給她罩上了另一種神秘的色彩,使她飄飄然、渺渺然,如真如幻。

 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《在水一方》這支歌,那時,我就有個預感,杜小雙,她好像就是歌中那個女子,依稀彷佛,似近還遠,追之不到,覓之無蹤,真要去宛轉求之,她卻《在水一方》!而且,是很遙遠的一方呢!

  §第四章

  四月間,天氣暖和了,雨季已成過去,陽光終日燦爛的照射在小院子裡,和窗櫺上。五月,天氣熱了,我已換上了短袖襯衫,而院中的一棵小石榴花,綻開了一樹鮮豔的花朵。杜小雙是一月初來我家的,到五月中,她已經足足來了四個月了。

  這四個月間,小雙已由一位陌生人變成了我家的一分子,她的存在,就像我和詩晴的存在一樣,成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。隨著時間的流逝,隨著夏天的來臨,小雙的變化也是很明顯的。首先,她的面頰紅潤了,剛來臺北時的那種不健康的蒼白,已被朱家溫暖的氣氛所趕跑。其次,她的笑容增加了,很少再看到她板著小臉,一副冷淡和倨傲的表情。

  現在,她總是笑吟吟的,總是閃著滿眼睛的光采,抖落著無數青春的喜悅。再有,她胖了,正像奶奶最初對她所許諾的;三個月之內,要她長得白白胖胖的!她並沒有真的「白白胖胖」,僅僅是稍稍豐腴了一些,她看起來,就更增加了幾分女性的嫵媚。小雙,每當我靜靜的注視著她的時候,我就不由自主的體會出中國成語的巧妙,什麼叫「我見猶憐」,什麼叫「楚楚動人」,什麼叫「冰肌玉骨」,什麼叫「風姿綽約」。

  無論如何,我仍然不認為小雙有什麼奪人的豔麗,她只是與生俱來就有份清雅脫俗的味道。這「味道」二字,卻只能意會,而不能言傳了。小雙在外表上,固然有了許多變化,可是,在個性上,她卻依然有她的固執和倔強。就拿她的「工作」來說吧,後來我們才弄清楚,她的工作性質,就是教授一些孩子們彈琴,那家「音樂社」類似一家私人的音樂學校,教鋼琴之外,也教吉他、電子琴、喇叭、鼓,和一些中國樂器。

  教授的地點,在一家樂器店的二樓。他們有間小教室,裡面有架蹩腳鋼琴。教鋼琴這門課,是必須個別教授的,以小雙的鋼琴和音樂修養,她的學生竟越收越多,工作時間也越來越長。可是,她的薪水卻並非計時收費,而是按月拿薪水,每月只有三千元。她常常中午就去上課,教到七、八點鐘,晚飯也沒吃,累得筋疲力盡的回來。詩堯有次不平的說:「這根本是剝削勞力,如果你去當家庭教師,很可能教一個孩子就能拿三千元。」

  「算了,」小雙卻灑脫的說:「來學琴的很多都是苦孩子,家裡買不起琴,又有這份興趣,只能勉強湊合著學學,音樂社收他們的錢也很少。我不計較這些,許多人從早到晚的做工,還賺不到三千元一月呢!」

  「你倒有個優點,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!」詩堯說。

  「人生要處處退一步想,」小雙微笑的說:「比上不足,總是比下有餘的。」她的話又似無意似有意的「扣」上詩堯的心病,詩堯就默不開腔了。詩堯是與眾不同的,詩堯並不那麼容易原諒「命運」,他曾私下咬著牙對我說,他是「比下不足,比上有餘」的!老天,他真忘不掉他的跛腳!

  看小雙奔波來,奔波去,不勝辛勞,詩堯忍不住又開了口:「家裡白放著一架鋼琴,我彈的時候也不多,你就乾脆把學生帶回家來吧!」

  「那怎麼行?」小雙揚著眉毛說:「家裡的生活多麼寧靜安詳,如果學生來了,從早到晚『多米梭米』的彈『拜爾、湯姆遜、索那提那』,不把人弄得頭發昏才怪!那些學生,並不是一上來就能彈西班牙狂想曲或幻想曲的!」

  小雙這句話倒是實情,她既然固執於她的工作,大家也就不再干涉她。她的第二項固執是對她薪水的處理,發薪的第一個月,她就把三千元全部交給了媽媽。媽媽大吃一驚,說:「你這是幹嘛?」

  「我看到詩晴和詩堯也把薪水交給您的,我既成為這家中的一份子,應該按規矩來做吧!」

  「什麼規矩!」媽嚷著:「詩晴的薪水,只夠她添添衣裳、買買胭脂粉,交給我的,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。詩堯收入多,負擔一下家庭是理所應該的。你一個女孩子家,自己也需要用錢,給了我,你用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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