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

  詩堯咳了一聲,抬頭望了望天花板。「我或者可以去問問電視樂團,他們會需要抄套譜的人。」

  他輕描淡寫的說。小雙緊緊的望著他。「不勞費心,」她的聲音冷冰冰的:「我自己會找。」

  詩堯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,他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,整晚,他沒有再對她說一句話。

  我不能不佩服小雙,一星期後,她果然找到了工作,在一家音樂社專教鋼琴。我曾建議她乾脆利用家裡的鋼琴,在家收學生,免得大冷天往外跑,她只簡單乾脆的說:「學生穿來穿去,會影響了朱家的生活。而且,我不動你哥哥的鋼琴。」

  我悶了。小雙一進朱家,就和詩堯鬧了個「勢不兩立」。以後呢?以後會怎樣呢?

  ▼第三章

  那一段日子,小雙的闖入,成為我們家的一件大事,家裡幾乎每一個人,都受了小雙的影響。本來嘛,一個家庭忽然增加了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,總要受到若干影響的。何況是像杜小雙那樣特殊的女孩子!特殊,是的,杜小雙不是一言兩語可以勾畫出來的那種人,她很沉靜很安詳,常常一整天不說什麼,但是,每當她有意見的時候,她也會侃侃而談。在家裡,她努力幫忙家務,沒幾天,就成為媽媽的左右手,成為奶奶心目裡的「淑女典型」,私下裡,她是我的閨中膩友,我在她面前沒有秘密,連雨農給我的信,我也和她分享。她才十八歲,我不相信她能夠體會愛情,可是,當她以欣喜和祝福的眼光望著我的時候,我體會到她深深懂得雨農對我的那份摯情。

  說真的,那段日子正是我情緒上的低潮,我不能忍受離別,而雨農卻在受預備軍官訓練,要七月才能退伍。我和雨農是同校同學,我念大一的時候他念大三,新生註冊的時候他就「釘」上了我,他常對我說,姻緣簿上,三百年前就註上了我們這一筆,所以他在一大群新生裡,一眼就「找」到了我。雨農學的是法律,他倒是個律師人才,死的都能被他說成活的。反正愛人的世界裡,管他真話假話,甜蜜的話總是動人的。

  那些日子裡,我和雨農一天一封信,逐漸的,我給雨農的信裡充滿了「杜小雙」的名字,而雨農給我的信裡,也充滿了他在營中新交的一個好友的名字:「盧友文」。不記得雨農怎樣第一次提到盧友文,這名字是漸漸出現的,一次又一次,這名字充塞在每封信裡,盧友文是學文學的,他是個寫作上的奇才。盧友文今天一個人包辦了全連的壁報。盧友文有滿腦子希奇古怪的夢想,如果你和他談話,會談上一百年也談不完。盧友文被選為全連最漂亮的預官……

  我握著那些信,對小雙大驚小怪的說:「小雙,你看這個人是不是發瘋了?怎麼一個勁兒的盧友文盧友文,現在全世界流行什麼Homosexuality,他們不要也鬧上同性戀了?」

  小雙抿著嘴角,對著我直笑,偏偏第二天,雨農給我的信裡說了一句:「我開始和你的杜小雙吃醋了,我計算了一下,上封信裡,你提到她的名字達十二次之多,你最好對我老實招來,你是不是在和她鬧同性戀?」

  這一下,小雙大笑了。小雙是難得一笑的人,本來嘛,像她這樣早年喪母、新近喪父、孤苦無依、寄人籬下的女孩子,要笑也不見得笑得出來。可是,雨農的信卻博得她一場好笑,笑完了,她握著我的胳膊說:「詩卉,我雖然沒見過你的左雨農,但是,我知道,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!」

  奶奶常說我們家的女孩是不害羞的,說戀愛就戀愛。詩晴和李謙,那時是打得火熱,李謙原是詩堯的中學同學,和詩晴倒也算是「青梅竹馬」,在詩晴念高中時,李謙常幫她補習英文,反正,這種補習是最容易變質的,一補二補,就把我這個「礙事鬼」趕出了屋子。李謙是政大外文系畢業的,本想拿獎學金出國,誰知念文學的根本別想弄到獎學金,他家只是中等家庭,更談不上自費出國,再加上詩晴又不想出國,於是,李謙畢業後找工作就頗費周章,最後只能到中學去教英文。

  直到詩堯從國外回來,進了電視公司,才給李謙找到一樣賺外快的好方法:寫電視劇本!這,竟成了李謙現在的主要收入。隨著連續劇的發達,三家電視公司的競爭,李謙的財源也滾滾而來,竟然小有積蓄,計劃明年年初和詩晴結婚了。話扯回來,杜小雙走進我們的家庭了。我說過,幾乎每個人都受了她的影響。自從第一天早上,她和詩堯吵翻了之後,有好長一段時間,他們兩個像冤家似的,見了面就躲開,即使都在客廳裡,兩人也不說話。爸爸和媽媽對這種情況也無可奈何,爸爸只不滿的說了句:「論年齡,詩堯足足比小雙大了十歲,快三十歲的人了,還和人家小姑娘慪氣,真是越活越小了!」

  「不是這麼說,」媽媽畢竟有點偏心兒子。「別看詩堯在公司裡當上了副理,年齡也不小了。他那騾子脾氣,卻是從小養成的,已經根深柢固,沒辦法改了!何況小雙年紀雖小,說起話來也很鋒利呢!」

  「還是詩堯不對,人家是客,投奔到我們家來,心先怯了,又是女孩子,天生心眼就小些,詩堯不好好招待人家,還去刺激人家,難怪小雙要生氣了!」

  奶奶說。這才堵住了媽媽的嘴。不是我偏小雙,我倒覺得奶奶說的才是一句公道話。

  可是,家裡有兩個見面不說話的人,總是相當別扭的。好在,這僵局在有一天晚上,總算是打破了。

  那天晚飯之後,大家都在客廳裡坐著,奶奶還是在打我那件藍白格子的毛衣。電視機開著,飯後無事,大家自然而然的看著電視,那正是電視廣告界所謂的「黃金時間」,三家電視台都在比賽似的播「連續劇」。小雙一向對連續劇的興趣不大,因為大家都看,她也就跟著看看,忽然間,她納悶的說:「為什麼劇中人說話都要說兩次?」

  「怎麼講?」詩晴不解的問。

  「你瞧,」小雙說:「那老太太說:『這是怎麼的啦?怎麼的啦?』那姑奶奶就接一句:『是呀,咱們是得罪誰啦?得罪誰啦?』那老太爺就跟著說:『真是的,真是的,氣死我了!氣死我了!』那大小姐就說:『我寧願不要活了,不要活了!』二小姐又說:『姐姐,你就認命了吧,認命了吧!』你們瞧,他們每個人都要說兩次,這是什麼道理?」

  她不說,我們也不覺得,她這一說,我們就都聽出來了。剛好電視裡的一個飾潑婦的女角正在哭著嚷:「你們把我殺了好了!殺了好了!不殺的就不是人!不殺的就不是人!算你們沒種!算你們沒種!」

  爸爸第一個忍不住笑了起來,他回頭對小雙說:「你不知道嗎?這才叫做雙聲帶!」

  奶奶和媽媽也都笑了起來,詩堯尤其忍不住要笑。詩晴卻瞪著對眼睛,有些不高興,對小雙說:「你不懂,那個時代的人,講話就是這樣的!」

  「胡說八道!」奶奶接了口:「它演的是民國初年,就是我年輕的時代,沒聽說過講話要這樣講的!」

  媽媽回頭望著詩堯,邊笑邊說:「詩堯,你們電視公司怎麼弄的?別看小雙提出的是個小問題,倒也值得研究!」

  詩堯極力忍住笑,說:「別問我,我可管不了連續劇的台詞,要問,去問編劇!」

  說著,他用手指著李謙。這一來,別說有多尷尬了,大家都望著李謙,又要笑,又要忍。李謙呢,漲紅了臉,直著脖子,瞪著眼珠子,鼓著嘴,也不知是在生氣呢,還是在不好意思。小雙「哎呀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慌忙對李謙說:「我不知道是你編劇的,對不起,」她頓了頓,又說:「不過,即使我知道,我還是會問你!真的,他們幹嘛要說兩次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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