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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但是,來不及了,一聲尖叫,小楓沿著山坡,一直滾了下去。夢軒心中一寒,頭腦發昏,連跌帶滾,他也沖下了山坡。小楓躺在那兒,軟軟的、毫無知覺的。她死了?夢軒心臟都幾乎停止,撲了過去,他抱起孩子,神志昏亂的、一迭連聲的喊:「小楓!小楓!小楓!」

  小楓躺在他懷裡,靜靜的合著眼睛。他的心像幾百把刀在亂砍著。走上了坡,他要把孩子送到醫院去,一直奔向汽車,他除了孩子和車子,什麼都看不到。懊悔和悲哀把他撕成幾千幾萬個碎片。

  佩青追了過來,哭著喊:「她怎麼了?夢軒!她怎樣了?」

  夢軒沒有聽到,徑直來到車邊,他打門車門,把孩子放了進去,立即鑽進車子,發動了馬達。佩青攀著車窗,哀求的喊著:「我跟你一起去!你送什麼醫院?」

  「台大醫院!」夢軒機械化的說,他心中想著的只有醫院,趕快到醫院,他要救孩子!他心愛的孩子!他的小珍珠!

  佩青不肯走開。「帶我去!帶我一起去!我不放心!」

  「你走開!」夢軒喊著,推開她,車子沖了出去。他要救孩子,除了這一個念頭之外,他心裡什麼都沒有。

  車子走了,佩青呆呆的站在大雨裡,心碎神傷。

  目睹了這一切,吳媽流著淚跑過來,拉著佩青,勸著說:「進去吧!小姐!進去吧!雨這麼大,你渾身都濕透了,進去吧!是怎麼樣,他會打電話來的!」

  佩青不動,佇立在那兒像一根木樁,定定的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。雨仍然傾盆的下著。

  §第二十一章

  佩青蜷臥在床上,呆呆愣愣的看著窗子,窗簾在風中擺動,不斷的撲打著窗櫺,發出單調的、破碎的聲響。雨已經從傾盆如注的大雨轉為綿綿密密的細雨,那樣蕭蕭瑟瑟的,帶著無盡的寒意,從敞開的窗子外一絲絲的飄進屋裡來。夜,好長好長,長得似乎永遠過不完了。

  勉強的睜著那對乾枯失神的眼睛,她沒有眼淚。眼淚都流完了,她這一生的淚已經太多,多得使她自己厭倦,她不想再流淚了。晚上發生的那一幕彷佛還在目前,又彷佛已經發生了幾百年了,但,不論是何時發生的,那每一個細節,每一句言語,都深深刻刻的印在她腦海裡,刺在她心靈上,她不會忘記。不會忘記小楓對她所說的話,不會忘記那孩子所表現的仇恨,也不會忘記最後夢軒待她的冷淡。

  小楓會死嗎?這悲劇怎會發生?是了,她是罪魁,她是禍首,是她殺了小楓!她把頭向枕頭裡埋,想逃避這個念頭,可是,她逃不掉,這念頭生根般的在她腦子中茁長。她到底做了些什麼?她對夢軒做了些什麼?她對那個善良無辜的美嬋做了些什麼?她以為自己沒做錯事,她以為自己只是追捕一段美麗的愛情——但是,騙人,那只是藉口,只是推卸責任的藉口!她自私,她狹窄,她罪大惡極!她一無是處!

  想想看,在她這段愛情外面,包裹了多多少少的痛苦!她快樂嗎?不,她並不快樂。夢軒快樂嗎?不,他也不快樂。美嬋、小楓、小竹——誰快樂?沒有人快樂。她愛夢軒,可是,帶給夢軒是一串串的不幸,這樣的愛情值得歌頌嗎?值得讚美嗎?帶給自己呢?是侮辱加上侮辱。這就是她和夢軒的愛情!夢軒的公司要被她拖垮了,夢軒的家庭被她破壞了,夢軒心愛的女兒也即將喪生於她手下!這是愛情?這是愛情?這是愛情?她驚跳了起來,忘形的大聲說:「不!這不是!你是個劊子手!許佩青,你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!」

  不!不!不!不!不!我不是,我不是。她和自己掙扎著,弓起了膝坐在那兒,把頭埋在膝上,痛苦的搖著她的頭。我不是,我只是想用全心去愛人,愛人也被人愛。我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面,我沒有料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,我只是愛夢軒,一心一意的愛!愛是沒有罪的,沒有!沒有!但是——但是——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有一百種理由來原諒自己!如果你沒有罪,是誰有罪?

  佩青掙扎不出自己的思想,她的頭腦昏昏然,眼睛模模糊糊,渾身冷汗淋漓。夜,那麼長,彷佛永遠過不完了。小楓怎樣了?死了嗎?上帝保佑那孩子!老天保佑那孩子!如果我有罪,我願服刑,但是,別禍延無辜!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!她不能死!她不能死!她不能死!上帝保佑她吧!

  沒有電話,沒有人來,室內是一片死寂。夢軒一定已經忘記了她。如果小楓不治,他會後悔,他會恨她,他會想,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,愛情會在殘酷的現實下變質,變成漠然,變成陌路,甚至變成仇恨!她恐怖的用手捧住頭,喃喃的喊:「夢軒!夢軒!我只是愛你!我那麼那麼愛你!」

  沒有人聽到她的自語,室內就是那樣暗沉沉的一片死寂。她抬起頭來,茫然四顧,那份沉寂帶著濃重的壓迫力量對她卷來,她昏亂了,心裡充塞了太多太多要迸發出來的感情、思想、和意識。她想狂喊,她想呼號,她想痛哭,也想大笑。(笑什麼?她不知道,笑這奇異的人生吧!)再也耐不住那份沉寂,她從床上站了起來,搖搖晃晃的走到窗子前面。雨絲細細碎碎的打到她的臉上,潮濕的風竄進了她的衣領,她對窗外的雨迷迷濛濛的笑,把頭倚在窗櫺上,再一次喃喃的說:「夢軒,我只是愛你,我那麼那麼愛你!」

  風在嗚咽,雨在嗚咽,但是,佩青在笑。輕輕的,不能壓抑的,痛楚的笑。睡在外面的吳媽聽到佩青的聲音,立刻推開了門,走了進來。佩青的神情和臉色使她大吃了一驚,她跑過去,驚慌的問:「你怎麼了?小姐?」

  怎麼了?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?可是,一切都那麼空虛,那麼痛楚,那麼無奈,又那麼悽惶!誰能告訴她,現在的她應該怎麼辦?應該何去何從?用一隻灼熱的手抓住吳媽的手腕,她又哭又笑的說:「上帝在責罰我,審判過去了,我就要服刑!」伸出她的雙手,她淒厲的說:「你看到了嗎?吳媽,你看到我手上的血跡了嗎?我是一個兇手!告訴你,我是一個兇手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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