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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佩青蜷縮在坐墊上,用牙齒緊緊的咬住嘴唇。她無法說話,她的心臟痛楚的絞扭著,壓榨著,牽扯得她渾身每個細胞都痛,每根神經都痛。她閉上眼睛,一任車子顛簸飛馳,感到那車輪如同從自己的身上輾過去,周而復始的輾過去,不斷不停的輾過去。

  車子猛然煞住了,停在馨園的門口。隨著車子的行駛,夢軒的怒氣越升越高,佩青不該說那種話,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賢,不過是為了保護佩青,她受了侮辱,他比她還心痛,她連這一點都不能體會,反而要故意歪曲他!最近,他一再的忍氣吞聲,所為何來?連這樣基本的瞭解都沒有,還談什麼愛情!到了馨園,他把她送進房間裡,就話也不說的掉頭而去。看到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門,佩青錯愕的問了一句:「你去那兒?」

  「臺北!」他簡單的說,穿過花園,跨出大門,砰然一聲把門關上,立即就發動了車子。

  不!不!不!不!不!佩青心中狂喊著,不要這樣走!不要這樣和我生氣的離開!我不是有意說那些!我不是有意要你難過,要你傷心!不,不,不要走!她的手扶著門鈕,額頭痛苦的抵在門上,心中不停的輾轉呼號;夢軒,不要走!夢軒,你不要跟我生氣!夢軒!夢軒!夢軒!夢軒——她的身子往下溜,滑倒在地毯上,暈了過去。

  佩青倒地的聲者驚動了老吳媽,飛奔過來,撲在佩青的身上,她驚恐的大喊:「小姐!小姐!小姐呀!」抬頭四顧,先生呢?夏先生何處去了?小姐!小姐呀!扶著她的頭,她無力移動她,只是不停的喊著:「小姐!小姐呀!」

  夢軒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,一段瘋狂的駕駛之後,他放慢了速度,夜風迎面吹來,帶著初夏的涼意,他陡的打了一個冷戰,腦子忽然清醒了。緊急的煞住了車,他茫然四顧,皜月當空,風寒似水。他在做些什麼?就這樣和佩青賭氣離去?那柔弱的小女孩,她受的委屈還不夠?他不能給她一個正大光明的地位,讓她在公共場合中受侮,然後他還要和她生氣?留下她獨自去傷心?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?搖搖頭,他迅速的把車子掉了頭,加快速度,向馨園駛去。

  他奔進房內的時候,老吳媽正急得痛哭,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佩青,他的心沉進了地底;她死了!他殺死了她!他撲過去,一把抱起佩青,蒼白著臉,急聲喊:「佩青!佩青!佩青!」

  把她放在床上,他用手捧著她的臉,跪在她的床前。佩青!佩青!我做了些什麼?我對你做了些什麼?佩青!佩青!他想跳起來,去打電話請醫生。但是,她醒了,慢慢的揚起睫毛,她面前浮動著濃濃的霧,可是,他的臉在霧的前面,那樣清晰,那樣生動!他的眼睛被痛楚燒灼著,他的聲音裡帶著靈魂深處的震顫:「佩青!我不好!都是我不好!」

  淚淹過了她的睫毛,她抬起手臂來,圈住了他的脖子。我就這麼圈住你,你再也不能離開我,夢軒!抽噎使她語不成聲:「別離開我,夢軒!別生我的氣!」

  他的頭俯了下來,嘴唇緊壓在她滿是淚痕的面頰上。上帝註定了要我們受苦,怎樣的愛情,怎樣的痛苦,和怎樣的狂歡!

  §第十八章

  這是快樂的日子?還是痛苦的日子?是充滿了甜蜜?還是充滿了淒涼?佩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。但是,自從香檳廳的事件以後,她就把自己鎖在馨園裡,不再肯走出大門了,她深深的體會到,只有馨園,是屬於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,馨園以外,就全是輕蔑和責難——她並不灑脫,最起碼,她無法漠視自尊的傷害和侮辱。

  整日關閉在一個小庭園裡並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,尤其當夢軒不在的時候。日子變得很長很長,期待的情緒就特別強烈。如果夢軒一連兩日不到馨園來,佩青就會陷在一種寥落的焦躁裡。不知從什麼時候起,她和夢軒兩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,她發現自己變得挑剔了,挑剔夢軒到馨園來的時間太少,挑剔他沒有好好安排她,甚至懷疑他的熱情已經冷卻。夢軒呢?他也逐漸的沉默了,憂鬱了,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穩定的火藥庫。

  黃昏,有點雨濛濛的。花園裡,暮色加上細雨,就顯得特殊的蒼涼。夢軒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,特別要個有樹木濃蔭的院落,如今,當佩青孤獨的佇立在視窗,就覺得這院子是太大了,大得淒涼,大得寂寞,倒有些像歐陽修的蝶戀花中的句子:「庭院深深深幾許?楊柳堆煙,簾幕無重數——」

  下面的句子是什麼?

  「玉勒雕鞍遊冶處,樓高不見章台路!」

  他呢?夢軒呢?儘管沒有玉勒雕鞍,他也自有遊冶的地方。當然,他不是伯南,他不會到什麼壞地方去。可是,他會留戀在一個溫暖的家庭裡,融化在兒女的笑靨中和妻子的手臂裡,那會是一幅美麗的圖畫!佩青深吸了一口氣,閉上眼睛,把前額抵在窗櫺上。不!我沒有資格嫉妒,我是個闖入者,我對不起她,還有什麼資格吃醋呢?但是——但是——我如何去克制這種本能呢?她搖搖頭,夢軒,但願我能少愛你一點!但願我能!

  暮色在樹葉梢頭彌漫,漸漸地,漸漸地,顏色就越來越深了,那些雨絲全變成了蒼灰色,可是地上的小草還反映著水光,她仍然能在那濃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瑩翠。幾點鐘了?她不知道,落寞得連表都不想看。但,她的知覺是醒覺的,側著耳朵,她在期盼著某種聲音,某種她所熟悉的汽車馬達和喇叭聲。

  雨點從院落外的街燈上滴下來,街燈亮了。幾點鐘了?她不知道。再閉上眼睛,她聽著自己的心跳;噗突,噗突,噗突——很有節奏的響著,夢軒,夢軒,夢軒——很有節奏的呼喚,心底的呼喚。不行,夢軒,你得來,你非來不可!我等待得要發瘋了,我全身每個細胞都在等待。夢軒,你得來,你非來不可!假如有心靈感應,你就會知道我要死了,我會在這種等待裡死掉,夢軒,你得來,你非來不可!

  吳媽的腳步聲踩碎了她的凝想。

  「小姐,你在做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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