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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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救護車和伯南同時趕到了門口,伯南跑了進來,愕然的看著程步雲,那位古道熱腸的老外交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,氣憤填膺的喊:「伯南!你的行為像個男子漢嗎?凡是有骨氣的男人,絕不會虐待太太,珮青犯了什麼大錯,你硬要置她於死地?你看看她,還像個人嗎?」 伯南挺直了背脊,生硬的說:「對不起,希望你別過問我的家務事!」 「你的家務事!」程步雲氣得發抖:「這檔子閒事我是管定了!伯南,你可以做一個劊子手!你是殺人不眨眼的呀!好吧!我帶珮青走,我會請律師和你打官司,她渾身的傷痕都是證據!」程步雲一面說,一面指揮工人用擔架把珮青抬到車上去。 范伯南不是一個笨人,他立即看出形勢於自己大大的不利,他做夢也沒有想到,程步雲會冒出來管這件事,如果真打官司,勝訴敗訴倒是另外一件事,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斷送!無論如何,他的前途比珮青重要幾百倍!聰明的人要識時務,能順風轉舵。 他追到大門口,頓時堆下一臉的笑來,拉住程步雲說:「我想您完全誤會了,程先生,我天天忙著上班,不知道珮青病得這麼厲害,幸虧您來了──」 「我看我們不要演戲了吧,伯南,」程步雲冷冷的打斷了他:「你們夫妻感情不好,我早就知道的,你每天把舞女帶到家裡來,鄰居都可以作證!現在珮青病成這樣子,如果死了,你的良心何堪?我會管閒事管到底的,我看,事已至此,你和她離婚吧!離了婚,也就算了。否則,我就請律師來辦交涉!」 伯南冷笑了,說:「程先生,我只聽說有撮合姻緣的人,還沒看過勸人離婚的人!」 「如果為了救命的話,勸人離婚又算什麼!真打官司,你還該付贍養費呢!」 這倒是實情,伯南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,內心卻很快的衡量出了利害。但是,他多少還有些不甘心!陰沉的笑了笑,他說:「好吧,我會考慮你的建議!」 「你是該好好的考慮一下,」程步雲也話中有話:「我明天再來和你談!」看了救護車一眼,他又加了一句:「我想你不必去探視你的太太了,讓她多活幾天吧!」 救護車風馳電掣的到了醫院,由於院長和醫生都是程步雲的熟人,她馬上就被送進了急診室。診視之後,醫生一時查不出實在的病源,但是,她身體的衰弱已達於極點,又發過高燒,受過刺激,神志始終不清,醫生的答覆非常嚴重:「如果她僥倖能夠復元,也不能擔保她的腦子是不是可以和常人一樣清楚,換言之,她可能會成為白癡,或者,她會一直神志不清下去。」 程步雲閉了閉眼睛,感到一陣暈眩,果真如此,就比死亡更壞!鎮靜了自己,他問:「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?」 「百分之二十。」 安排好了珮青的病房(他讓她住了頭等病房),他才打電話給夢軒,夢軒幾乎是立即就來了,快得令他懷疑,他是否插翅飛來的。在病房外面,他一把抓住程步雲的衣服,喘息的問:「她,她怎樣?」 「她病得很厲害,」程步雲先給他一個心理上的準備:「醫生說她的性命不保。」 「什麼?」夢軒抓緊了他,身子搖搖欲墜,喊著說:「不!不!不!」靠在門框上,他痛苦的把頭轉向一邊,心裡在更大聲的狂喊著:「不!不!不!」命運不該這樣,不能殘忍到這個地步! 「去看她吧!」程步雲扶著他的肩:「我相信她會好的!你要先冷靜自己,或者你能給她生命的力量。」 夢軒走到病床前面,一眼看到珮青,他的心臟就痙攣著痛楚起來,那樣憔悴,那樣了無生氣,他的珮青呀!跪在病床前面,他含著淚喊:「珮青!我來了!我是夢軒!」 珮青張著空洞無神的眼睛,直直的望著他。她的一隻手被固定在床邊,正吊著大瓶的鹽水和葡萄糖,在注射著,那手上遍佈傷痕。夢軒凝視著她,她正沉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,嘴裡喃喃的說著一些毫無意識的話:「好大的風,一直吹呵,吹呵,把海浪吹來了,那些水珠裡有什麼呢?──他們叫我小菱角花,爺爺,爺爺哪裡去了?──吳媽給我穿一件紫裙子,紫顏色的──那天的風全是紫顏色的,把夢都吹來了,又都吹跑了──菱角花不開了──水珠裡全是菱角花──全是──全是──」她的額上沁出了冷汗,喘息著,她把頭轉向一邊:「那些紫色的雲,到處都是──堆滿了紫色的雲──我的紫貝殼呢?海浪把它帶走了──海浪,好大的浪呵──」 夢軒完全被她的樣子所驚嚇了,不信任的看著這一切,他用手捧住她被汗所濕的臉龐,凝視著那發燒的、昏亂的眸子,他在她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。她會被帶走,被死神所帶走,她已經聚不攏渙散的神志。他的每根神經都絞扭著,尖銳的痛楚起來,捧住她的臉,他喊著說:「珮青!珮青!我在這兒,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?我是夏夢軒呀!」 夏夢軒?她像被針刺了般挺了挺身子,眼睛迷惘的四面張望著,她的眼光掠過了他,她看不見他。帶著種苦惱的熱情,她的手在虛空裡抓著,他接住了她的手,她就牢牢的握住他不放了,一面像做夢般低語:「他不來了──他走了──他要我忘記他──他在哪兒呢?」低低的,她的聲音像一聲綿邈的嘆息:「他──在哪兒呢?」她的頭乏力的側倒在枕頭上,眼睛睏倦的闔了起來,握著他的手指也放鬆了,她昏迷了過去。 完全沒有聽懂她的話,夢軒捉住了她的身子,死亡的暗影正清晰的罩在她的臉上,他心如刀剜,把嘴唇壓在她的手上、臉上,他緊抓住她喊:「珮青!不行!你不能死!你得活下去!活下去讓我來愛你!活下去來享受你以後的生命呀!珮青!這世界並不是這樣殘忍的,你要活下去,來證明它的美麗呀!」 把頭埋在她的胸前,他強勁的、沉痛的啜泣起來。 ▼第十一章 這幾天的日子是難挨的,夢軒始終沒有離開醫院,他分別打電話給公司裡和家裡,說他有要事去臺南了,而整日整夜的守在珮青的床前。一連三天,珮青都在生死的邊緣徘佪,有時她自言自語,有時就昏昏沉沉睡去,神志始終沒有清醒過。 夢軒坐在床邊的靠椅裡,儘管請了特別護士,他仍然寧願自己餵她喝水和吃東西。倦極了,他會在靠椅裡朦朦朧朧的睡去,每次都從惡夢裡驚醒過來,渾身冷汗的僕向她的身邊,以為她死去了。夜深的時候,他望著她昏睡的臉龐,在燈光下,她看起來那樣沉靜溫柔,無怨無訴。他會含著淚撫摸她的臉,她的手臂,她那細弱的手指,對她低低的、祈禱般的說:「聽著,珮青,你還那樣年輕,別放棄你的生命,屬於苦難的日子都過去了,只要你活著,我會讓你的生活裡充滿了歡笑。你不是有很多的夢嗎?它們都會實現的,只要你活著,珮青,只要你活著。」 珮青平躺著、不言不動,她能聽到他的話嗎?她的意識和思想飄浮在什麼境界裡呢? 第四天,她的熱度退了,睡得很平穩。第五天,她的脈搏恢復了正常,她有了好胃口,也會對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。她逃過了死神之手,但是,就像醫生所預料的,她的神志沒有恢復過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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