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紫貝殼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他望著她,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,他就這樣子望著她。那不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孩,她有見識,有度量,有勇氣!在她而前,他變得渺小了。他們對視良久,然後手牽著手站了起來,今天,雖然沒有很好的陽光,但總是他們的,至於明天——他們都知道,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、陰暗的,他們沒有明天。

  離開了沙灘,他們走向草地和松林,在一棵松樹下坐了下來。她被海水所浸過的腳冰冰冷,他脫下西裝上衣,裹住了她的腳(他多麼想永遠這樣裹住她,給她保護和溫暖!)他們依偎著,談雲,談樹,談天空,談海浪,只是不再談彼此和感情,當他們什麼都不談的時候,他們就長長久久的對視著,他們的眼睛談盡了他們所不談的東西:彼此和感情。

  黃昏的時候,他們回到了臺北。在一家小小的餐廳裡,他們共進了一頓簡單的晚餐,時間越到最後就越沉重,他們對視著,彼此都無法掩飾那濃重的愴惻之情。

  「剛剛找到的,就又要失去了。」他說,喝了一點兒酒,竟然薄有醉意。

  「或者沒有失去,」佩青說,牙齒輕咬著杯子的邊緣:「最起碼,在內心深處的某一個地方,我們還保有著得到的東西。」她對他舉了舉杯:「祝福你!」

  他飲幹了杯子裡的酒。

  離開了餐廳,他送她回到家門口,停下了車子,他拉住她的衣角。「在你走以前,告訴我一件事,」他說:「你的全名叫什麼?姓什麼?」

  「許。」她說,他們認識得多深刻,而又多陌生!「許佩青。爺爺在世的時候,叫我佩佩,也叫我青青。有的時候,他叫我紫娃兒和小菱角花。」

  「許佩青。」他低低的念著,一朵飄浮在霧裡的、紫色的睡蓮!

  她走了,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霧裡,他坐在那兒,沒有把車子開走。燃起一支煙,他在每一個煙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。附近人家的收音機裡,飄出了迷離的歌聲:「——如今咫尺天涯,一別竟成陌路——」

  是他們的寫照嗎?何嘗不是?

  §第五章

  永遠是這樣的日子,千篇一律的,金錢、數位、表格、進口、出口——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應酬,國賓、統一、中央酒店——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,這是生活,不是藝術。一天的末尾,拖著滿身的疲倦(豈止滿身?還有滿心!)回到家裡,孩子的笑容卻再也填不滿內心的寂寞。那蠢動的感情,一旦出了軌,彷佛千軍萬馬也拉不回來,整日腦子裡飄浮的,只是那一抹淺紫,在海邊的,在松林裡的,在餐廳中的,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淺紫!手放在駕駛盤上,他的眼光定定的望著前面的街道,他看著的不是行人和馬路,而是一團紫色的光與影,胸中焚燒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欲望,她怎樣了?

  車子到了家門口,時間還算早,不到十點鐘,美嬋和孩子們不知睡了沒有?但願他們是睡了!把車子倒進車庫,他只想一個人待著,一個人好好的想一想。

  用鑰匙開了大門,滿屋的喧嘩聲已溢出門外,一個女高音似的聲調壓倒了許多聲音,在夜色裡傳送得好遠好遠:「美嬋,你不管緊一點啊,將來吃虧的是你,你別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吧!」

  夢軒站在花園裡,下意識的皺緊了眉頭,他知道這是誰來了,美嬋的姐姐雅嬋,而且,從那鬧成一團的孩子聲中,他猜定他們是全家出動了,那三個有過剩的精力而沒有良好管束的孩子一定已經在翻天覆地了。走進客廳的門,果然,陶思賢夫婦正高踞在客廳中最好的兩張沙發上,他們的三個孩子,一溜排下來,成等差級數,是十二歲的男孩賢賢,十歲的女孩雅雅,和八歲的男孩彬彬,現在正把小楓小竹的玩具箱整個倒翻在地上,禍害得一塌糊塗。

  即將考中學的賢賢,還拿著把玩具手槍,在和他的弟弟展開警匪大格鬥。雅雅酷肖她的母親,有張喜歡搬弄是非的嘴巴和遲鈍的大腦。這時正坐在地毯上,把小楓的三個洋娃娃全脫得一絲不掛,說是組織天體營,小楓則張著一對完全莫名其妙的大眼睛,好奇的望著她。小竹是孩子們中最小的,滿地爬著在幫那兩個表哥撿子彈和手榴彈。

  全房間鬧得連天花板都快要塌下來了,而美嬋安之若素的坐著,好脾氣的聽著雅嬋的訓斥,思賢則心不在焉的翹著二郎腿,把煙灰隨便的彈在茶几上、花瓶裡和地毯上。

  夢軒的出現,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小楓,丟下了她的表姐,她直奔了過來,跳到夢軒的身上,用她的小胳膊摟緊了夢軒的脖子,在他的面頰上響響的親了親。

  「爸爸,你這麼晚才回來!」軟軟的童音裡,帶著甜甜的抱怨。

  「今天還晚嗎?你看,你們還沒睡呢!」夢軒說,放下了小楓,轉向陶思賢夫婦,笑著說:「什麼時候來的?叫美嬋把誰管緊一點?」

  「你呀!」美嬋嘴快的說,滿臉的笑,完全心無城府而又天真得近乎頭腦簡單。「姐姐說,你這樣常常晚回家是不好的,一定跟那些商人去酒家談生意,談著談著就會談出問題來了,會不會?夢軒?」

  「美嬋,你——哎呀呀,誰叫你跟他說嘛!」雅嬋不好意思的紅了臉,再沒料到美嬋會兜著底抖出來,心裡暗暗的咒駡著美嬋的無用,在夢軒面前又怪尷尬的不是滋味,夢軒心中了然,只覺得這一切都非常無聊,奇怪她知道來指導美嬋,怎麼會管出一個花天酒地的陶思賢來?

  笑了笑,他不介意似的說:「美嬋,別傻了,你姐姐跟你開玩笑呢!」

  「是呀!」雅嬋立即堆了一臉的笑:「我和你開玩笑說說嗎,你可別就認真了,像夢軒這樣的標準丈夫呀,你不知道是那一輩子修來的呢!」

  夢軒在肚子裡暗暗發笑,奇怪有些女人的腦筋真簡單得不可思議,在椅子中坐了下來,陶思賢立即遞上了一支煙,並且打燃了打火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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