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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佩青隨便的攏了攏頭髮,穿上風衣,立即毫無耽誤的走出了大門。迎著門外撲面而來的秋風和寒意,她深吸了一口氣,覺得有股焚燒般的熱力,漲滿在她的胸腔裡。

  夢軒的車子停在巷口,他的眼睛焦灼的集中在車窗外面。看到了她,他一言不發的打開了駕駛座旁邊的門,她鑽了進去,坐在他的身邊。兩人四目相矚,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,都只是靜靜的對視著,誰也不說話。然後,夢軒發動了車子,他的手顫抖的扶在駕駛盤上,血管從肌肉下面凸了出來,神經質的跳動著。

  車子滑出了臺北市區,向淡水的方向駛去。佩青靠在椅背上,凝望著車窗外飛馳的樹木和原野。她沒有問夢軒要帶她到哪裡去,也不關心要到哪裡去,她的心臟仍然在不規律的狂跳著,有種模糊的犯罪感壓迫著她,心頭熱烘烘的發著燒。而在犯罪感以外,那喜悅的、熱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緒就像浪潮般在她胸頭卷湧著。

  車子穿過了淡水市區,沿著海邊的公路向前行駛,海風猛烈的卷了過來,掠過車子,發出呼呼的響聲。佩青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淺紫色的紗巾,把長髮系在腦後,深深的迎著海風呼吸。海浪在沙灘和岩石間翻滾,卷起成千成萬的白色浪花。終於,車子停了下來,眼前是一個由岩石組成的、天然的拱門,大概是幾千萬年前,被海浪衝激而成的,由拱門望出去,大海浩浩瀚瀚,明波萬頃。

  「這裡是哪兒?」佩青問。

  「這地方就叫石門,因這一道天然的拱門而命名的。」夢軒說,熄了火,掉轉頭來望著佩青:「我們下車去走走吧!」

  佩青下了車,海風撲面卷來,強勁而有力,那件紫色的風衣下擺被風所鼓滿,飛舞了起來,她的紗巾在風中飄蕩。夢軒走過去,用手攬住了她的腰。

  「不冷吧?」他低聲問。

  「不,不冷。」佩青輕聲回答。

  他們並肩從石門中穿出去,站在遍佈岩石的海岸邊緣,沙子被海風卷起來,細細碎碎的打在皮膚上面,有些疼痛,遠處的海面上,在視力的盡頭,有一艘船,像一粒細小的黑點。

  「你不常出來?」夢軒說,像是問句,又不像是問句。

  「幾乎不。」

  「我喜歡海,」他說,「面對大海,可以讓人煩惱皆忘。」

  「你懂得生活,」她說:「而我,我還沒有學會。」

  「你會學會的,」他望著她,眼光熱烈。「只要你肯學。」

  她凝視他,眼光裡帶著抹瑟縮和畏懼,嘴唇輕顫,小小的臉龐柔弱而惶惑。他握住了她的手,那雙手蒼白冰冷,帶著微微的痙攣。「你在發抖,」他說,覺得喉嚨喑啞,嘴唇乾燥。「為什麼?冷嗎?」

  「不,」她咬了咬嘴唇:「我怕。」

  「怕什麼?怕這個海風會吹翻了你?還是怕海浪會卷走了你?」他用手輕輕的捧起了她的臉頰。

  她的眼光陰晴不定。「我怕你。」她輕聲的說,坦白的,楚楚可憐的。

  「別怕,」他潤了潤嘴唇:「你不該怕一個人,這個人由你才認識了生命——一種再生,一種復活,你懂嗎?」

  她的睫毛輕揚,眼珠像一粒浸在水裡的黑葡萄。

  「我懂,但是——你不該來找我,你不該帶我出來。」

  「我不該認識你。」他低聲說,用大拇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:「不該參加程家的宴會,也不該在新生戲院門口認出你來。」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邊,那兒有一道齒痕。「你是那樣喜歡咬嘴唇的嗎?你的嘴邊有你的牙痕——」他注視著,注視著,然後,他的嘴唇蓋了上去,蓋在那齒痕上,蓋在那柔軟而顫抖的唇上。

  「不要,」她呻吟著,費力的掙扎開來。「請你不要!」她懇求的語氣裡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。「別招惹我,好嗎?放開我吧,我那樣害怕!」

  「怕我嗎?」

  「是的,也怕我自己。別惹我吧,我這裡面有一座活火山。」她把手壓在自己的胸前。「它一直靜伏著,但是,它將要爆炸了,我那麼怕——一旦它爆炸了,那後果就不可收拾。」

  「你是說——你的感情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如果那是活火山,它終有一天要爆發的。」

  「我不要,我害怕。我會被燒死。」

  「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,是嗎?」他有些生硬的問,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塊。

  「我們離不開世俗的,不是嗎?」她反問,臉上有天真的、疑問的神色。

  「或者——是的。」他不能用謊言欺騙自己,或欺騙她。自己是騙不了的,騙她就太殘忍了。拉住她的手,他說:「我們走吧!這裡的範圍太小了。」

  重新上了車,他發動了車子,他們沒有往回去的路上走,而是一直向前,沿著海岸的公路疾馳。

  「現在去什麼地方?」佩青問。

  「金山。」他頭也不回的說,把車行的速度加到時速八十公里。他內心的情緒也和車速一般狂猛。

  金山距離石門很近,二十分鐘之後,他們已經到了青年育樂中心的廣場上。把車子開到海濱的橋邊,停下車來,他們在遼闊的沙灘上踱著步子。她穿著高跟鞋,鞋跟不住的陷進沙裡去。

  「脫下鞋來吧!」他慫恿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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