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紫貝殼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叮」然一聲,她的眉筆掉落在梳粧檯的玻璃板上,她吃了一驚,看到鏡子裡反映出來的伯南的臉,那不滿的神情和慍怒的眼睛讓她更加心慌意亂,匆忙的站起身來,她抓起吳媽遞給她的小手袋,急急的說:「我已經好了,走吧!」

  「就這樣走嗎?」伯南瞪著她,把她從頭看到腳:「難道我沒有買首飾給你嗎?你要讓那些同事的太太批評我虧待了你?」

  「哦,首飾!」佩青再望了鏡子一眼,她多怕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呀,它們每次冰涼的貼在她脖子上,總使她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。而且,過多閃亮的東西會使她迷失了自己,她是不會發光的,發光的只是首飾而已。但,她不想和伯南爭執,低歎了一聲,她戴上一串簡單的珍珠項鍊,又在耳邊的髮際簪上一朵新鮮的小玫瑰花,最起碼,玫瑰會帶一點生命給她。望著伯南,她問:「行了嗎?」

  伯南沒有放開眉頭,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說:「好吧,算了,時間來不及了。我應該請一個化妝師來教你化妝,你居然連畫眼線都不會!我從沒有看過學不會化妝的女人!」

  「你最好連呼吸都代我包辦了,免得我麻煩呢!」佩青從喉頭深處低低的嘰咕了一句。

  「你在說什麼?」伯南警覺的問。

  「噢,沒——沒有什麼。」佩青慌忙說,披上一條狐皮披肩,把手插進伯南的手腕中。「我們去吧!嗯?」

  伯南帶著佩青走出門外,花園裡的桂花正盛開著,香味彌漫在帶著雨霧的、潮濕的空氣裡。大門外停著伯南那輛一九六二年的雪佛蘭小轎車。佩青上了車,伯南發動了車子,向霓虹燈閃亮的街頭疾馳而去。雨霧迷蒙的撲向車窗,發出紛紛亂亂的「叮鈴」之聲,佩青縮在座位裡,下意識的擁緊了那條狐皮的披肩,瞪視著車窗外面那雨絲和燈光縱橫交錯的街道,朦朧的感到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,自己還留在一個遺失的世界裡。

  「又在想什麼?」伯南斜睨了她一眼。

  「唔——唔,沒什麼。」她羞澀的說,垂下了頭。在車子裡的,是她的肉體,回答伯南的,也是她的肉體,至於她的靈魂,正遨遊於十八世紀埃及的什麼廢墟裡。

  「知道今天請客的是誰嗎?」伯南冷冷的問,手扶在方向盤上。

  「哦,是——是?」佩青徒勞的搜索著自己的記憶,古埃及廢墟裡的人物似乎是不請客的。

  「是程步雲夫婦,那個退休的老外交官。」伯南說,皺了皺眉。「我記得我告訴過你。」

  「是的,我——我忘了。」佩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。

  「你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!」伯南撳了一下喇叭,閃過一輛三輪車:「我很幸運,娶了一個終日在夢游的妻子!」

  佩青再咬了咬嘴唇,這次咬得比較重,眼睛裡有點什麼潮濕的東西。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著窗玻璃流下去,她把披肩圍緊了脖子,彷佛那冰涼的雨水一直流進了她的衣領裡。

  坐在餐桌上,佩青神思恍惚的聽著那些賓客們的談話,始終沒有插過一句嘴。吃的是西餐,夫婦都被分開來坐,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,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,對她備獻殷勤,花白的眉毛下有對細長的眼睛,經常有意無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。不住的把番茄醬、辣醬油、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來,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。再加上他那顫抖的膝,常會不經意似的碰上了她的,引起她一陣寒戰似的驚跳。

  她右手是一個年紀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的男人,雖然服裝整齊,卻不像什麼外交官,沒有那份禮貌的殷勤,也沒有加入那些高談闊論,臉上一直帶著個沉默的微笑。每當佩青因為膝部作戰而驚跳的時候,他就彎下腰去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——哦,那條倒楣的餐巾!

  那頓飯是一個漫長的刑罰,佩青始終如坐針氈。緞子的衣服是那樣滑,她奇怪是誰發明了餐巾這種累贅物。一次又一次,餐巾從她膝上滑落到地下,儘管拾起來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,她卻不能不窘迫得滿臉通紅。當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時,她接觸到坐在她對面的伯南的眼光,帶著嚴厲的警告的神色。她總是給他丟人的,甚至握不牢一條餐巾!她漲紅了臉,從身邊那位男士的手裡接過餐巾來,他望著她,對她溫柔的笑了笑,輕聲說:「很不科學,是不是?我是說餐巾。」

  她有些驚慌,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談,但他的神色寧靜安然,這穩定了她不安的情緒。怯怯的,她非常不合適的答了一句:「我最怕人請我吃飯,我總是弄不慣這些東西,包括刀叉在內。」

  那男人笑了,他有著寬寬的額角和濃濃的眉毛,一對略顯深沉的眸子裡掩藏著智慧,而且是善解人意的。拿起刀子,他切碎了一塊牛排,微笑著說:「中國人吃東西是藝術,刀子是廚房裡的玩意兒,外國人到底歷史短些,還在當桌宰割的階段。」

  她答不上話來,只能對他靦腆的微笑,在應酬方面,她永遠是那樣遲鈍和木訥。他並沒有在意這些,掉過眼光,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麼問話,不再注意她了。這使她舒服了很多,她是那樣害怕成為別人注意的目標!但是,身邊那只顫抖的膝又靠了過來,她再一次驚跳,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傾向她這邊,故作關懷的問:「要什麼嗎?范太太?辣醬油?」

  「哦,哦,不,不,謝謝。」佩青口吃的回答,差點兒碰翻了面前的酒杯。

  「范太太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吧?」男主人的目光對她投了過來,那是個能幹而且溫和的長者,程步雲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輩。

  「噢,」佩青失措的回答:「是的,我想是的。」她自己也覺得回答得頗不高明。

  「伯南,」程步雲轉向了伯南:「你應該帶你太太多出來跑跑,你們結婚幾年了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