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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書桓!新生南路的房子!婚禮!這是幾百年前的事了?而今,書桓正在何方?那個和書桓攜手追尋著歡樂的女孩又在何方?這些事皆如春夢,再也找不到痕跡了。爸爸!他既不知我和書桓已經分了手,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換了主人!

  我勉強的說:「結婚的事別談了吧,等爸爸病好了再說!」

  「依萍!」爸爸責備的望著我:「你也學會說些應酬話來欺騙我了嗎?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這家醫院了!」

  爸爸的坦白讓我既難堪又難受,我默然不語,因為我知道對爸爸而言,安慰和勸解都等於零。

  爸爸長歎了一聲,慨然說:「死又有什麼關係?誰沒有一死?只是死在床上,未免太窩囊!」爸爸的豪放灑脫使我心折。

  一會兒,爸爸又說:「讓我不甘心的,是沒有親手殺掉雪琴!」

  我仍然不語,爸爸沉思了好久,說:「我的房契在我書桌的中間抽屜裡,你拿去!那兒有一個錦盒,裡面還有——」爸爸停住了,眼睛眯了起來,朦朧的凝視著窗子。好長一段時間,他就定定的望著窗子出神,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聲,他才收回眼光來,上上下下的看看我,低聲的說:「裡面還有一串翡翠珠子,也給你!你留起來,無論在怎麼窮困的情況之下,永不許變賣,知道嗎?」

  「好的,爸爸。」我柔聲說。

  「除了珠子之外,還有一張照片——當我——之後,你把它安放我貼身的口袋裡,讓它跟我一同埋葬,知道嗎?」

  我不語,我十分害怕聽到爸爸提身後的事。

  爸爸又沉默了,他的眼光再度調向窗外,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,然後,他閉起了眼睛,好久好久,都沒有動靜。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,我站起身,想給他蓋上夾被,可是,我才拉開被,他就又輕聲的吐出了兩句話:「遺恨幾時休?心抵秋蓮苦!」

  我一愣,這兩句話太熟了,在哪兒看見過?立即,我想起這是那張照片後面題詩中的兩句,但,我故意不明白的問:「爸,你在說些什麼?誰的照片?」

  「一個女孩子的照片——」爸爸張開了眼睛,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:「許許多多年以前,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,我是她父親的馬童!她也常騎馬,每次都是我幫她拉馬,扶她上馬下馬——她和我同年齡,十分嬌嫩。日子久了,我們都逐漸長大,她偷偷的教我念書,我偷偷的親吻她——她的父親發現了,把我鞭打一頓,趕我走!叫我『打下了天下』再來娶她——十五年之後,我帶著軍隊回去,她已經嫁給別人了!」

  一個很動人的故事,我有些神往了,不信任的,呆呆的望著爸爸,我從沒想到爸爸會有這樣一個旖旎的戀愛故事!爸爸看看我,又說了下去:「那串珠子是我離開她去打天下時她送我的,照片是後來托人帶給我的。我以為她會等我,但她沒有等我,我帶著軍隊回去,把她搜了出來,她含淚說,她敵不過她的父母,只有嫁了!就在我搜她出來的那天晚上,她投了井。我在一怒之下,殺盡了她的全家,這是我濫殺的開始。以後,我用槍彈對付這個世界,我闖我的天下,南北望西,我的勢力縱橫數千里,可是,槍林彈雨裡也好,舞臺歌榭中也好,我還是忘不了她,有了權勢之後,我收集長得稍微有一點像她的女人,就像收集郵票一樣:眉毛、眼睛、鼻子、臉龐,只要有一分像她,我就娶進來。我有了成群的姬妾,可是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的她!」

  我聽呆了!頓時明白那張照片的眼睛何以那麼像媽媽,大概媽媽就靠這對眼睛,能夠得寵那麼多年!雪姨呢!對了,爸爸說過她的眉毛和臉龐像一個人!哎,爸爸!濫于用情的爸爸!擁有數不清的女人的爸爸!我一直以為他是天下最無情的人,可是,誰知道,最無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癡情的人!人生的是是非非,矛盾複雜,我能瞭解幾分?而我妄以為自己懂得一切!妄以為我能分辨是非善惡,評定好壞曲直!

  望著爸爸乾枯的臉,疲倦的神態,蒼白的鬚髮。如果他不說,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也有一則盪氣迴腸的故事!他也飽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!

  「爸爸,」好半天,我才能說話。

  他的神情看來已很疲倦了。

  「你睡睡吧!」

  「依萍,」爸爸仍然瞪著我:「不要以為只有你懂得感情,我也懂!依萍,不要放過愛情!當它在你門前的時候,抓住它!依萍!記住我的話,時機一縱即逝,不要事後懊悔!」

  「爸爸!」我喊,眼淚沖進了我的眼眶,我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,我只能轉開頭以掩飾我即將進流的淚水。時機一縱即逝,我的時機是再也不會回來了!

  「弦語願相逢,知有相逢否?」

  爸爸又再念那首詩中的句子了,我悄悄的拭去了淚,回過頭來,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闔攏。他是非常疲倦了,冗長的談話和過度的興奮透支了他的精力。我望著他,於是,他又張開眼睛來看看我,低低說了一句:「她姓鄧,名字叫萍萍,心萍長得很像她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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