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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「我只是不甘心,不甘心!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?你們為什麼要玩弄我?為什麼──」

  她繼續向我走過來了,走近了,我就能看到她臉上的血污,血正從她太陽穴上的傷口中流出來,鮮紅的,汩汩的,對我的臉逼過來,我轉開頭,尖聲的叫了起來。於是,一切幻景消滅,我面前既無爸爸,也無如萍,卻站著一個我再也想不到的人──何書桓。

  「哦,」我深深的吐了口氣,渾身無力,額上在冒著冷汗。我揉揉眼睛,想把何書桓的幻影也揉掉,可是,張開眼睛來,何書桓仍然站在我面前,確確實實的。我挺了挺脊背,張大了眼睛,不信任的望著他,好半天,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話:「你──你──終於──來了。」

  他望著我,突然咧開嘴,對我露出一個冷笑,仰仰頭,他大笑著說:「是的,我來了,我要看看你這張美麗的臉底下有一個多毒的頭腦,你這美麗的身子裡藏著一顆多狠的心!是的,我來了!我認清你了,邪惡,狠毒,沒有人性!我認清你了,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!」

  我顫慄。掙扎著說:「不,不,書桓,不是這樣,我不是!」

  他仰天一陣大笑,笑得淒厲:「哈哈,我何書桓,也會被美色所迷惑!」

  「不,書桓,不是!」我只能反覆的說這幾個字。

  「我告訴你,依萍,你所給我的恥辱,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!」

  「書桓!書桓!書桓!」我叫,心如刀絞:「書桓,書桓,書桓!」

  在我的叫聲裡,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、痛楚的、絕望的愛。我用手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,淚水在面頰上奔流,我窒息的、重複的喊:「書桓,書桓,書桓,書桓──」

  「依萍,你怎麼了?依萍,你醒一醒!」

 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、叫我。我猛的醒了過來,睜開眼睛,室內一燈熒然,媽媽正披著衣服,站在我面前。而我,卻坐在鋼琴前面,撲伏在鋼琴上。我坐正身子,愣愣的望著媽媽,搖了搖頭,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過來,還是猶在夢中。媽媽握住了我的手,她的手是溫暖的,我的卻冷得像冰。

  「依萍,你怎麼這樣子睡著了?凍得渾身冰冷,快到床上去睡吧!」

  我頭中依舊昏昏然,望著媽媽,我怔怔的說:「沒有書桓嗎?」

  「依萍!」媽媽喊了一聲,把我的頭緊攬在她的胸前,用手環抱住我。噢,媽媽的懷裡真溫暖!但,我推開了她,搖晃著站起身來,側耳傾聽。

  「你做什麼?」媽媽問。

  「有人叫我。」我說。

  「誰?」

  「書桓。」

  「依萍,」媽媽試著來拉我的手:「你太疲倦了,去睡吧,現在已經深夜一點鐘了。」

  可是,我沒有去睡,相反的,我向窗口走去。

  窗外,雨滴在芭蕉葉上滑落,屋檐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夜色,圍牆外的街燈聳立在雨霧裡,孤獨的亮著昏茫的光線。我倚著窗子,靜靜的傾聽,雨聲,雨聲,雨聲!那樣單調而落寞。遠遠的偶爾有一輛街車駛過,再遠一點,有火車汽笛的聲音,悠長遙遠的破空傳來,我幾乎可以聽到車輪馳過原野的響聲。

  「依萍,你怎麼了?」媽媽走過來,擔心的望著我。

  我沒有說話,夜色裡有些什麼使我心動,我傾聽又傾聽,一切並不單純,除了那些聲音之外還有一個聲音,來自不知何處。我輕輕的推開了媽媽,向門口走去,媽媽追上來喊:「你幹什麼?你要到哪裡去?」

  「書桓在外面。」我低低的說,彷彿有個無形的大力量把我牽引到門外去,使我無法自主。走到玄關,我機械化的穿上鞋子,像個夢遊病患者般拉開了門。

  媽媽不放心的跟了過來,焦急的說:「深更半夜,你怎麼了?外面下著雨,又那麼冷,你到底是怎麼了?」

  是的,外面下著雨,又那麼冷。我置身在細雨濛濛的夜色中了。穿過小院子,打開大門,我走了出去。冷雨撲面,寒風砭骨,我不勝其瑟縮。但,毫不猶豫的,我向那街燈的柱子下望去,然後,我就定定的站著,腦子裡是麻痺的,我想哭,又想笑。

  在街燈下,正像幾個月前那個晚上一樣,何書桓倚在柱子上,像被釘死在那兒一般,一動也不動的佇立著。他沒有穿雨衣,只穿著件皮夾克,豎著衣領,雙手插在口袋裡。沒有人能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,但,街燈照射的光芒下,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從他濕透的濃髮裡流了下來。他的睫毛上,鼻尖上,全是水。夾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閃著光。燈光下,他的臉色蒼白沉肅,黑眼睛裡卻閃爍著一抹狂熱的、鷙猛的光。

  我站在家門口,隔著約五步之遙,和他相對注視。雨霧在我們中間織成了一張網,透過這張網,他鷙猛的眼光卻越來越強烈,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。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過去,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,停在他的身邊。有一滴雨水正從他掛在額前的一綹頭髮裡流下來,穿過了鼻翼旁邊的小溝,再穿過嘴角,懸在下巴上。我機械化的抬起手來,從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。

  於是,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,我站不穩,倒向了他,他緊攬住了我,眼光貪婪的、渴求的、痛楚的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的搜尋。接著,他的嘴脣就狂熱的吻住了我的眼睛,又從眼睛上向下滑,吮吸著我臉上的雨和淚。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熱。他沒有碰我的脣,他的嘴脣滑向了我的耳邊,一連串低聲的、窒息的,使人靈魂震顫的呼喚在我耳邊響了起來:「依萍!依萍!依萍!」

  我渾身抖顫得非常厲害,喉嚨裡堵塞著,一個字的聲音都發不出來。他用兩隻手捧住了我的頭,仔細的望著我,然後他閉了眼睛,吞咽了一口口水,困難的說:「依萍,你為什麼要出來?」

  「你在叫我,不是嗎?」我凝視著他說。

  「是的,我叫了你,但是你怎麼會聽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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