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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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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飛機?」 「是的。」 我咬咬嘴脣,沒有什麼話好說了。 半天,我才想出一句話:「現在去不是不能馬上入學嗎?」 「是的,準備先做半年事,把學費賺出來,明年暑假之後再入學。」 我點點頭,無話可說了。 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身邊,面對著書桓,她顯得比我更激動。這時,她渴切的說話了:「書桓,走以前,到我們家來玩玩,讓我們給你餞行,好嗎?」 「不了,謝謝您,伯母。」何書桓十分客氣的說:「我想用不著了。」 「答應我來玩一次。」媽媽說,聲音裡帶著點懇求味兒。 「我很抱歉──」何書桓猶豫的說,眼光縹緲而凝肅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,那碑上是當初何書桓親筆寫了去刻的幾個簡單的字:「陸如萍小姐之墓」。 我很知道,媽媽在做徒勞的嘗試,一切去了的都去了,再也不會回來了。現在,我和書桓之間又已成陌路,舊時往日,早已飛灰湮滅,我們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時光了。如萍的影子沒有放鬆我們,她將一直站在那兒──站在我與他之間。 我淒苦的佇立著,慘切的望著他,在他憔悴與落寞的神態裡,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無告。我們手攜手的高歌絮語,肩併肩的郊原踏青,彷彿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!看到媽媽還想再說話,我不由自主的打斷了媽媽,用幾乎是匆遽的語氣說:「那麼,書桓,再見了。你走的那天,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,我在這裡預祝你旅途愉快。」 「謝謝你,依萍。」 「希望將來,」我頓了一下,鼻子裡湧上一陣酸楚,聲音就有些哽咽了:「我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。」 「我相信──」他也頓了頓,嘴脣在顫抖著。「總會有那一天的。」 是嗎?總會有那一天嗎?那時候,他將攜兒帶女的越海歸來。我呢?真的會已是「綠葉成蔭子滿枝」嗎?我的喉嚨收緊了,眼光模糊了,我無法再繼續面對著他。 匆匆的,我說了一句:「再見了,書桓。」 「再見。」他的聲音那麼輕,我幾乎聽不見。 挽住了媽媽,我像逃走似的向下衝去。 我看到爾豪去和何書桓打招呼,這一對舊日的同學,竟牽纏了這麼複雜的一段故事,他們還能維持友誼嗎?我不想再去研究他們了。拉住媽媽,我們很快的向下走去,秋風迎面撲來,我的麻衣隨風飛舞,落葉在我面前飄墜,我從落葉上踏過去,從無數的荒墳中踏過去。 爸爸,他將留在這荒山之上了!儘管他曾妻妾滿堂,兒女成群,但他活得寂寞,死得更寂寞。 山下停著我們的車子,我讓媽媽先上了車。旁邊有兩輛出租汽車,大概分別是爾豪和書桓坐來的。我倚著車門,沒有立即跨進去,抬頭凝視著六張犁那荒煙彌漫的山頭,我悵然久之。 然後,爾豪和夢萍從山上下來了,何書桓沒有一起下來,他還希望在山上找尋什麼?還是憑弔些什麼?爾豪對我走了過來,家庭的變故使他改變了很多,他好像在一夜間成熟持重了。往日那飛揚浮躁的公子哥兒習氣已一掃而空。站在我面前,他輕聲說:「很抱歉我沒有幫到忙。」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喪事,就黯然的說:「沒有憑弔,一切都用最簡單的辦法,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,我沒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意排場。」 「是的。」他說。 停了一會兒,我問:「雪姨怎樣?」 「在監獄裡。」他說:「我把爾傑送進了孤兒院,我實在沒力量來照顧他。」 我點點頭,他也點點頭說:「再見吧!」他剛轉過身子,夢萍就對我走了過來,她的面色依然慘白,眼睛裡卻冒著火,緊緊的盯著我,有一股凶狠的樣子。 站在我的面前,她突然爆發的惡狠狠的對我嚷了起來:「依萍,你得意了吧?你高興了吧?你一手拆散了我們的家,你逼死了如萍,逼走了媽媽,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結束了他的生命,你勝利了!你報復成功了!你應該放一串鞭炮慶祝慶祝!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誰供給警察局的情報,你把我母親送進了監獄,把我的弟弟送進了孤兒院!你偉大!你的毒辣簡直是人間少有!一年之間,你顛覆了我們整個的家庭!使我和哥哥無家可歸!我告訴你,依萍!我不像哥哥那樣認命,怨有頭,債有主,我不會饒你!我告訴你!我化成灰也要報今天的仇!我永不會原諒你!記住你給了我們些什麼,將來我會全體報復給你!你記住!你記住!你記住!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!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,我會慢慢的找你來算──」 「走吧!夢萍!」爾豪把夢萍向汽車裡拉,夢萍一面退後,一面還在狂喊:「你是條毒蛇,是個惡魔,是個劊子手!我不會饒你!如萍的陰魂也不會饒你!你去得意,去高興吧!我總有一天要讓你明白我陸夢萍也不是好欺侮的,你等著看吧──」 爾豪已經把她拖進了車子,同時,她那輛車子立即開動了。但,夢萍把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,在車子揚起的塵霧和馬達聲中,又高聲的對我拋下了幾句話:「依萍!記住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,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!」他們的車子去遠了。 我上了車,叫司機開車。一路上,我和媽媽都默默無言。夢萍那一段話,媽媽當然也聽得很清楚,但她什麼都沒有表示。我愣愣的望著車窗,望著那塵土飛揚的道路,心底像壓著幾千幾萬的石塊,沉重、迷惘得無法透氣。 「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完」,是嗎?還沒有完?到哪一天,哪一月,哪一年?這筆債才能算清楚? 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!」是嗎?我的手上染著血嗎?我做了些什麼?我到底做了些什麼? 媽媽把她的手壓在我的手背上了,我轉過頭來望著她,她正靜靜的凝視著我。她的眼睛那樣寧靜安詳!她怎能做到心中沒有仇恨、怨懟與愛憎?我把頭靠過去,一時間,覺得軟弱得像個孩子,我低低的說:「哦,媽媽,但願我能像心萍。」 媽媽攬住了我,什麼話都沒說。 回到了家裡,我走進房內,蓓蓓正躺在鋼琴前面,用一對懶洋洋的眸子望著我,如萍的狗!我在鋼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,如萍,夢萍,依萍──我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共同的字,血管裡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!可是,「我們的債還沒有完」!我打了一個寒噤,夢萍,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!鋼琴上那幾個雕刻的字又躍入了我的眼簾: 「給愛女依萍 父陸振華贈 ×年×月×日」 我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那幾個字,「愛女依萍」!我把頭仆在琴上,琴蓋冷而硬,我閉上眼睛,輕輕的喊:「爸爸,哦,爸爸!」但是,他再也聽不到我叫他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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