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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▼第十四章

 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終於宣判了,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,雪姨七年,走私品充了公。案子判決時,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。我不知道爾傑的下落如何,報上既沒有提及,我也沒有去打聽。至於雪姨捲逃的案子,既然財產已不可能追回,我就不再去追究了。

  事實上,也沒有時間再讓我去管這些事了,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。爸爸,在十一月初,就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,但是,我知道他的神志依舊是清楚的。有時,他竭力想跟我說話,而徒勞的去蠕動他的嘴脣,喉嚨裡沒有聲音,舌頭無法轉動,瞪著的眼睛裡冒著火,我可以領略他內心是何等的焦灼、不耐和憤怒。每當這種時候,我就恨不得代他說話,恨不得有超人的本領,能知道他想說些什麼。

  接著,他連蠕動嘴脣的能力都沒有了,只能轉轉眼珠,睜眼,及閉眼。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,看著生命緩慢的,一點一滴的,從他體內逐漸消失,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。有時,望著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,我會無法忍耐的轉開頭,而在心中祈求的喊:「乾脆讓他死吧,乾脆讓這一切結束吧!這種情形是太殘忍,太可怕了!」

  十一月底,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層皮,緊繃在骨頭上,他的濃眉凸出來,眼睛深陷,顳骨聳立。乍然一看,像極了一具骷髏。黑豹陸振華,歷史上有名的人物,曾叱吒風雲,打遍天下,而今,卻成了個標準的活屍,無能為力的躺在這兒等死!這就是生命的盡頭?未免太可悲了!

  意識和神志已經成為爸爸最大的敵人,僵硬的躺在那兒,而不能禁止思想,我可以想像他那份痛苦,整日整夜,他瞪著眼睛,腦子裡在想些什麼?童年的坎坷?中年的跋扈?和老年的悲哀?這些思想顯然在折磨他,而一直要折磨到死,生命,到此竟成了負擔!

  一天,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,看一本傑克倫敦的《海狼》,看到後面,我放下書來,瞪著爸爸發呆。傑克倫敦筆下的「海狼」是一個何等頑強的人物,爸爸也是,不是嗎?可是,再頑強的生命也鬥不過一死!一時間,我對生命充滿了疑惑和玄想,怔怔的落進了沉思裡。

  爸爸的眼珠轉動得很厲害,顯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麼了,我俯近他,他立即定定的望著我,眼睛是熱烈而渴切的。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,這是每次他望著我時唯一可表示的要求,用小匙盛了開水,我想餵給他喝。但,他憤憤的閉上了眼睛,我弄錯他的意思了。放下杯子,我笨拙而無奈的問:「你要什麼?爸爸?」

  他徒勞的瞪著我,眼珠瞪得那麼大,有多少無法表達的意思在他心中洶湧?我努力想去瞭解他。但,失去了語言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,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難以溝通!我呆呆的瞪著他,毫無辦法瞭解他。

  「你有痛苦嗎?爸爸?你哪兒不舒服嗎?」

  他的眼睛噴著火,狂怒的亂轉一陣,他已經生氣了。

  我皺皺眉,緊接著問:「你想知道什麼事嗎?我一件件告訴你,好不好?」

  於是,我坐在他的床邊,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況,一一告訴他:雪姨的判刑,夢萍已出院,爾豪在半工半讀──種種種種。當然,我掩飾了壞消息。像房子已賣掉,爾豪住在貧民窟裡,夢萍,據說身體一直很壞,以及書桓的離我而去。但,當我說完之後,爸爸依然徒勞的轉著眼珠,接著,他失望的閉上了眼睛,我知道,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。

  我倚床而立,默然的凝視著他。他希望告訴我什麼,還是希望我告訴他什麼?但願我能瞭解他!過了一會兒,我看到有水份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,沿著眼尾四散的皺紋流下去。我大吃一驚,這比任何事都震動我!陸振華!不,他是不能哭的,不能流淚的!他是一隻豹子,頑強的豹子,他不能流淚!

  我激動的喊:「爸爸!」

  他重新睜開眼睛,那濕潤的眼睛清亮如故,年輕時,這一定是一對漂亮的眼睛!是了,爾豪曾說我有一對爸爸的眼睛,事實上,爾豪也有對爸爸的眼睛!現在,當我面對著爸爸,如同對著爾豪和我自己的眼睛。我心緒激蕩,而滿腹淒情,這一刻,我覺得我是那樣和爸爸接近。

  爸爸潮濕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臉上,我倚著床,也悲哀的望著他。那一整天,他都用那對潮濕的眼睛默默的跟蹤著我。

  晚上,我疲倦的回到家裡,聽到一陣鋼琴聲,彈奏得並不純熟,不像是媽媽彈的。我敲敲門,琴聲停了。給我開門的是方瑜!

  我驚異的說:「好久沒看到你!」

  方瑜笑笑,沒說話,我們上了榻榻米,方瑜倚著鋼琴站著,微笑的說:「依萍,你一定會嚇一跳,我要去做修女了!」

  「什麼?」我不相信我的耳朵。

  「下星期天,我正式做修女,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禮,希望你來觀禮。」

  「你瘋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一點都不瘋!」

  「大學呢?」

  「不念了!」

  「為什麼要這樣?」

  「活在這世界上,你必須找一條路走,是不是?這就是我找的路!此後,我內心只有平靜。只有神的意志,再也沒有衝突、矛盾、欲望和苦悶!」

  「你不是為信教而信教!你是在逃避!」我大聲說:「你想逃避自己,逃避這個世界,逃避你的感情!」

  「或者是的!」她輕輕說。

  我抓住她的手,懇切的說:「方瑜,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!」

  「什麼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呢?」她問。

  我茫然了。感到人生的彷徨,生命的空虛,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決的了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低聲說。

  「你用你的方法解決你的問題。」方瑜說:「我要請問你一句,你解決了嗎?」我不語。

  方瑜說:「你只是製造了更多的問題。」

  「說不定你也會和我一樣。」我說。

  她笑了笑。

  我說:「不要!方瑜,你應該讀完大學──」

  「大學裡沒有我要的東西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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