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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「你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,明天早上起來,把鬍子刮刮乾淨,清清爽爽的來看我,你知道,我們家可沒有鬍子刀!」

  他望著我,擠擠眼睛說:「我知道,你只是想趕我走!」

  我笑笑。

  他站起身來,屈服的說:「好吧,我走。」然後,他跪在我床前,他的頭就在我的眼前,他凝視著我,低低的說:「不怪我了?依萍?」

  「不怪你。」我說:「只是還有一句話,你曾經責備我容易記恨,你好像並不亞於我。」

  「我們都是些凡人!」他笑笑說,「能做到無憎無怨的,是聖人!」

  這話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。

  何書桓走了,我床前的椅子裡卻換上了媽媽。她拿著針線,卻一個勁兒的對窗外發呆。

  我搖搖她說:「媽媽,你也去睡吧!」

  我連喊兩聲,媽媽才「啊」了一聲,回過頭來問:「你要什麼?依萍?」

  「我說你也去睡吧,」我說,奇怪的望著媽媽。「媽,你在想什麼?」

  「哦,沒有什麼,」媽媽站起身來說:「我在想,時間過得好快。」

  我目送媽媽的身子走出房間。時間過得好快?這是從何而來的感慨呢?是的,時間過得真快,尤其在它踐踏著媽媽的時候,看著媽媽傴僂的身子,我感到眼睛潮濕了。

  §第九章

  正像爸爸說的,陸家的人不會被病折倒,我很快的就複元了。不過三四天的時間,我又恢復了原有的體力。一次大病,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,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許多。我變得喜歡沉思,喜歡分析。

  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後,我把我所遭遇的,全歸罪於「那邊」。我發現我是更不能忘記「那邊」的仇恨了。只要一閉上眼睛,雪姨、爸爸、如萍、夢萍、爾豪、爾傑的臉就在我眼前旋轉。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歷歷在目,舊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,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復仇的血液,我渴望有機會報復他們,渴望能像他們折辱我一樣去折辱他們。

  可是,在這復仇的念頭之下,另一種矛盾的情緒又緊抓住了我,這是我難以解釋的,我覺得我又有一些喜歡爸爸了,或者是同情爸爸了。難道他用金錢在我身上堆積起來,竟真的會收到效果?我為自己「脆弱的感情」生氣,為了堅強我自己,我不斷的強迫我往壞的一面去想,爸爸的無情,爸爸的鞭子,爸爸對媽媽的戕害——這種種種種的思想,幾乎使我的腦筋麻痹。

  書桓也比往日來得沉默了,常常坐在窗前獨自凝想,每當這種時候,我就會猜測他是在想念如萍,而感到妒火中燒,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有絲毫的背叛,哪怕僅僅是思想上的。一次病沒有使我從仇恨中解脫出來,反而把我更深的陷進仇恨裡去,我變得極端的敏感和患得患失了。我怕再失去書桓,由於有這種恐懼,「那邊」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壓力。書桓太善良,「良心」是他最大的負擔,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時候,我都可以領略到他內心對如萍的負疚。

  一天,他對著窗口歎氣:「如萍一定恨透了我!」他喃喃的說。

  我的心臟痙攣了起來,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渾身緊張,我沉下臉來,冷冷的說:「想她?何不再到『那邊』去?」

  他看著我,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裡,他的手臂纏在我的腰上,額頭頂著我的額,盯住我的眼睛說:「你那麼壞,那麼殘忍,那麼狠心!可是,我卻那麼愛你!」

  然後,他吻住了我。我能體會到這份愛情的強烈和炙熱,我能體會這愛情太尖銳,太緊張,太不穩定。這使我變得神經質,變得不安和煩躁。書桓不再提出國的事了,相反的,他開始進行一個報社的編譯工作,他不斷的說:「結婚吧,依萍,我們馬上結婚,今天或者明天,或者立刻!」他怕什麼?怕不立刻結婚就會失去我嗎?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堅定嗎?怕對如萍的負疚壓垮他嗎?「那邊」,「那邊」,我什麼時候可以從「那邊」的陰影下解脫?什麼時候可以把「那邊」整個消滅?

  「依萍,明天起,我到某報社去做實習記者了。」一天,書桓跑來告訴我。

  「恭喜恭喜!」我說。

  「有了工作,我就決定不出國了。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處處倚賴父親,我要先自立,然後我們結婚,怎樣?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依萍,婚後你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,還是分開住?」

  「嗯?」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。

  「你願意另租房子嗎?」

  「嗯?」

  「依萍,你在想什麼?」他走近我,注視我的眼睛。

  「想——」我頓住了。「噢,沒有什麼。書桓,當記者是不是有許多方便?」

  「你指哪一方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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