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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「好了,方瑜,你的話題太嚴肅了,簡直像在給我們上課,我對人類的問題不感興趣!」我說。對她的話有些不安。

  「你應該感興趣!」方瑜盯著我說:「你就是個危險分子!依萍,我告訴你一句話:解決『仇恨』的最佳方法不是『仇恨』,而是──」

  「愛!」我代她說下去,聲調是諷刺的:「當一個人打了你左邊的臉,你最好把右邊的臉也送給他打,當一個人殺了你母親,你最好把父親也送給他殺──」

  方瑜笑了。說:「依萍,你永遠是偏激的!來,我們別談這些殺風景的話,我提議我們到圓通寺去玩玩去!你們有興趣沒有?現在是三點半,到那兒四點鐘,玩到六、七點鐘回來吃飯,正好,走不走?」

  「好!」我跳起來說:「帶小琦去!」小琦是方瑜的妹妹。

  五分鐘後,我們就一切收拾停當,向圓通寺出發了。乘公路局汽車到底站,然後步行了一小段路,就開始上坡。

  小琦一直在我們腿底下繞來繞去,蹦蹦跳跳的,穿了一件綠色薄綢裙子,像個小青蛙。一面跑著,一面還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:

  「倒唱歌來順唱歌,河裡石頭滾上坡,
  我從舅舅門前過,看見舅母搖外婆。
  滿天月亮一顆星,千萬將軍一個兵,
  啞巴天天唱山歌,聾子聽見笑呵呵。」

  我們也笑得十分開心,何書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異的友情來,我發現何書桓非常愛孩子,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,大聲的笑著,好像也成了個孩子。只一會兒,他和小琦就跑到我們前面好遠了。

  方瑜望著他們,然後微笑的回過頭來對我說:「依萍!他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!」

  「介紹給你好嗎?」我笑著說。

  「只怕你捨不得。」我們繼續走了一段,方瑜說:「依萍,你好像有心事。」

  我咬咬嘴脣,抬頭看了看天,天上堆著雲,白得可愛。我迷惘的說:「人,真不知道怎樣做是對?怎樣做是錯?」

  「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問題都看得太嚴重,你記得我那個糖的比喻嗎?如果你想求心靈的平靜,應該先把一切愛憎的念頭都拋開。」

  我不說話,到了圓通寺,我們轉了一圈,又求了簽,我對簽上那些模棱的話根本不感興趣。玩了一會兒,太陽逐漸偏西了,我們又繞到後山去,在荒煙蔓草的小道中走著,山谷裡靜悄悄的,沒有一個人影,聽著小鳥啁啾,望著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陽,以及遠處的裊裊炊煙,我心底竟湧起一種奇怪的,空蕩蕩的感覺。

  在一塊大石頭上,坐了下來,竭力想用我的全心,去捕捉我在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觸。看到我坐下來,何書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來,方瑜仍然迎風而立,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髮。凝望著遠方的茫茫雲天,一瞬間,我竟感到心境空靈,神清氣爽。

  忽然間,圓通寺的鐘聲響了,四週山谷響應,萬籟合鳴。我為之神往,在這暮色晚鐘裡,突然有一種體會,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。在這一刻,一切纏繞著我的復仇念頭,雪姨,老魏,爸爸──全都離開了我。我感到自己輕飄飄的,虛渺渺的,彷彿已從這個世界裡超脫出去,而晃蕩於另一個混沌未開的天地裡──直到鐘聲停止,我才喘了口氣,覺得若有所失,又若有所獲。用手托住下巴,我愣愣的陷進了沉思中。

  茫然的為自己的所行所為感到一陣顫慄,我無法猜測「那邊」現在是一副什麼局面、雪姨雖行得不正,但我有何權利揭露她的隱秘?我仰首望天,冥冥中真有神靈嗎?真有操縱著一切宇宙萬物的力量嗎?那麼,天意是怎樣的呢?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?

 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斷了,她推推我,要我看何書桓和小琦。何書桓和小琦正對坐在草地裡,兩人在「打巴巴掌」,何書桓在教小琦念一個童謠:「巴巴掌,油餡餅,你賣胭脂我賣粉,賣到滬州蝕了本,買個豬頭大家啃,啃不動,丟在河裡乒乒砰!」

  念完了,他們就大笑著,笑彎了腰。方瑜也笑了。

  這世界是多麼美好呀!我想著。沒有雪姨來責罵我,沒有爸爸鞭打我,沒有如萍和我爭男朋友,沒有雪姨和老魏的醜行──這世界是太可愛了,我願意笑,好好的笑,我正是該歡笑的年齡,不是嗎?但是,我竟笑不出來,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正捆著我,牽制著我。我是多麼的沉重、迷茫和困惑!

  黃昏時分,我們下了山,回到中和鄉,何書桓請客,我們在一家小館子裡大吃一頓。然後,何書桓又買了一大包糖給小琦,我們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門口,才告別分手。

  在淡水河堤上,我和何書桓慢慢的散著步。何書桓顯得若有所思,我也情緒不定。堤邊,到處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,手挽著手,肩併著肩,訴說那些從有天地以來,男女間就會彼此訴說的話。我也想向何書桓談點什麼,可是,我的舌頭被封住了。我眼前總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臉來。如萍,這怯弱的女孩子,她今天曾經看過我一眼,我想我永不會忘記這一眼的,這一眼中並沒有仇恨,所有的,只是哀傷慘切,而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凜然。

  我們走下了堤,沿著水邊走,水邊的草叢中,設著一些專為情侶準備的茶座。有茶座店老闆來兜生意,何書桓問我:「要不要坐坐?」我不置可否。於是,我們選了一個茶座坐下。

  他握住我的手,凝視著我的眼睛,輕聲說:「現在,告訴我吧,依萍,你到『那邊』去做了些什麼?」

  我皺起了眉,深深的吸口氣說:「你能不能不再提『那邊』?讓我們不受壓迫的呼吸幾口空氣好不好?為什麼『那邊』的陰影要一直籠罩著我們呢?」

  何書桓沉默了,好半天,我們誰都不說話,空氣凝結著,草叢裡有一隻紡織娘在低唱,河面慢悠悠的蕩過了一隻小船,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──可是,靜謐的夜色中蟄伏著太多不靜謐的東西,我們的呼吸都不輕鬆平靜。

  好久之後,他碰碰我說:「看水裡的月亮!」我看過去,波光動蕩中,一彎月亮在水裡搖晃著。黑色的水起著縐,月亮被拉長又被揉扁。終於,有雲移了過來,月亮看不見了。我閉上眼睛,心底的雲翳也在慢慢的擴張開來。

  ▼第十章

  一連三天,我都鼓不起勇氣到「那邊」去,我無法揣測「那邊」會混亂成什麼樣子。

  午夜,我常常會突然從夢中驚醒,然後擁被而坐,不能再行入睡。靜夜裡,容易使人清醒,也容易使人迷糊,在那些無眠的時候,我會呆呆的凝視著朦朧的窗格,恍恍惚惚的自問一句:「你做了些什麼?為什麼?」

  於是,我會陷入沉思之中,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為,可是,我找不出自己的錯誤。閉上眼睛,我看到爸爸的鞭子,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,還看到爾傑那繞著嘴脣兜圈子的舌頭。然後,我對自己微笑,說:「你做得對!那是邪惡的一群!」

  那是邪惡的一群!現在會怎樣呢?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,會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嗎?每天清晨,握著報紙,我都會下意識的緊張一陣,如果我在社會新聞欄裡發現了爸爸殺死雪姨的新聞,我也不會覺得意外。那原是一隻殺人不眨眼的豹子!可是,報上並沒有血案發生。

  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,爾豪沒有來找過我,如萍也沒有。一切沉寂得反常,沉寂得使人覺得緊張,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一霎。

  第四天,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不祥的寧靜,晚上,我到「那邊」去了。

  給我開門的依然是阿蘭,她的金魚眼睛突得很大,看到了我,她張著嘴,似乎想說什麼,又咽了回去,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,我警覺的問:「老爺在不在家?」

  「在。」她又咽了口口水,似乎不敢多說什麼,一轉身就跑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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