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煙雨濛濛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「好的,我知道,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個我!」爸爸說,吐出一口煙,接著又吐出一口,煙霧把他包圍住了。

  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湧出一股難言的情緒,感到爸爸的語氣裡充滿了蒼涼,難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許多錯事?我沉默了,坐了好一會兒,爸爸才又輕聲說:「依萍,什麼是有價的?什麼是無價的?幾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,全東三省無人不知道我,但是,現在──」他苦笑了一下:「我發現闖蕩一生,所獲得的是太微小了。如今我剩下來的只有錢,我只能用有價的去買無價的──」他忽然笑了,挺挺脊梁,站了起來,說:「算了,別談這些,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!我喜歡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,你別辜負了老天給你的這張臉,把這件衣服做起來,穿給我看看!」

  「爸,」我走過去,撫摸著那件衣料說:「這件衣料對我來說太名貴了一些,做起來恐怕也沒機會穿,在普通場合穿這種衣服徒引人注目──」

  「你應該引人注目!」爸爸說:「拿去吧!」

  我把衣料裝好,盒子重新繫上,抱著盒子,我向客廳走,爸說:「在這裡吃晚飯吧!」

  「不,媽在家等著!」我說。

  走到客廳,我看到雪姨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發呆,毛線針掉在地下,我知道她心中正在害怕,哼!我終於使她害怕了。看到我和爸走出來,她盯住我看了一眼,又對我手裡的紙盒狠狠的注視了一下,我昂昂頭,滿不在乎的走到大門口,爸也跟了過來,沉吟的說:「何書桓那小子,你告訴他,哪天要他來跟我談談,我很喜歡聽他談話。」我點點頭,爸又說:「依萍,書桓還算不錯,你真喜歡他,就把他抓牢,男人都有點毛病──」

  「爸爸,」我在心中好笑,爸是以自己來衡量別人了。「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會見異思遷的!」

  「唔,」爸爸哼了一聲,對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,那對眼光依然是銳利的,然後點點頭說:「不要太自信。」

  我笑笑,告別了爸爸,回到家裡。

  門一開,媽立即焦急的望著我說:「你到哪裡去了?」

  「怎麼?」我詫異的問。

  「書桓氣極敗壞的跑來找我,說你離奇失蹤,嚇得我要死,他又到處去找你。剛剛還回來一趟,問我你回來沒有。現在他到『那邊』去找你了,你到底是怎麼回事?書桓說你忽然鑽進一條小巷子,他追過去,就沒有你的影子了,他急得要命,賭咒說你一定給人綁票了!」

  我深吸了口氣,就大笑了起來,笑得前俯後仰。

  媽生氣的說:「你這孩子玩些什麼花樣?別人都為你急壞了,你還在這裡笑,這麼大的人了,又不是三歲小孩子,還玩躲貓嗎?你不知道書桓急成什麼樣子!」

  「他現在到哪裡去?」我忍住笑問。

  「到『那邊』找你去了。」

  「我就是從那邊回來的,怎麼沒有碰到他。」

  「他叫計程汽車去的,大概你們在路上錯過了。依萍,你這孩子也真是的,到那邊去為什麼不先說一聲,讓大家為你著急!」

  我無法解釋,關於雪姨的事和我的復仇,我都不能讓媽媽和何書桓知道。走上榻榻米,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,媽媽還在我身後責備個不停,看到盒子,她詫異的問:「這是什麼?」

  「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!」我說,把盒子打開。

  「生日?」媽媽皺著眉問。

  「哼!」我冷笑了一聲:「他以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!」我把那件衣料抖開,拋在桌子上,閃閃熠熠,像一條光帶。「好華麗,是不是?媽媽?可惜我並不希罕!」

  媽媽驚異的凝視那塊料子,然後用手撫摸了一下,沉思的說:「以前心萍有一件類似的料子的衣服,我剛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,也有這麼一件衣服,你爸爸喜歡女孩子穿銀色,他說看起來最純潔,最高貴。」

  「純潔!高貴!」我諷刺的說:「爸爸居然也喜歡純潔高貴的女孩子!其實,雪姨配爸爸才是一對!」

  媽媽注視著我,黯然的搖搖頭,吞吞吐吐的說:「依萍,你爸爸並不是壞人。」

  「他是好人?」我問,「他搶了你,糟蹋了你,又拋開你!他玩弄過多少女人?有多少兒女他是置之不顧的?他的錢哪裡來的?他是好人嗎?媽媽呀,你就吃虧在心腸太軟,太容易原諒別人!」

  媽媽繼續對我搖頭。「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,」她靜靜的說:「一個最好的人也會有壞念頭,一個最壞的人也會有好念頭。依萍,你還年輕,你不懂。依萍,我希望你能像你的姐姐──」

  「你是說心萍?」我問:「媽,心萍到底有多好,大家都喜歡她!」

  「她是個最安詳的孩子,她對誰都好,對誰都愛,寧靜得奇怪,在她心裡,從沒有一丁點恨的意識。」

  「我永不會像心萍!」我下結論說:「心萍的早夭,大概就因為她不適合於這個世界!」

  媽媽望著我,悲哀而擔憂。又搖了搖頭,正想對我說什麼,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門,我走到門口去開門,門外,何書桓衝了進來,雖然天氣不熱,他卻滿頭大汗,一面喘著氣,一面一把抓住了我說:「依萍,你是怎麼回事?」

  望著他那副緊張樣子,我又笑了起來,看到我笑,他沉下臉來,捏緊我的手臂說:「小姐,你覺得很好笑,是不是?」

  我收住笑,望著他,他的臉色蒼白,眼睛裡冒著火,狠狠的瞪著我。汗從他額上滾下來,一綹黑髮汗濕的垂在額際。看樣子,他是真的又急又氣,我笑不出來了,但又無法解釋,他把我手捏得更緊,捏得我發痛,厲聲說:「你不跟我解釋清楚,我永不原諒你!」

  「我不能解釋。」我輕聲說:「書桓,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,可是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溜開的原因。」

  「你知不知道,這一個下午我跑遍了全臺北市?差一點要去報警察局了!」

  「對不起,行不行?」我笑著說,想緩和他。

  「你非說出原因來不可!」他氣呼呼的說。

  「我不能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不能!」他咬著牙說:「因為你根本沒有原因!你只是拿我尋開心,捉弄我!依萍!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!你不該整我冤枉!」

  「我不是有意的。」我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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