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煙雨濛濛 | 上頁 下頁 |
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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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快亮時,我終於睡著了。可是,好像並沒有睡多久,我聽到有人談話的聲音,我醒了。天已大亮,陽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,是個難得的好天!我伸個懶腰,又聽到說話聲,在外間屋裡。我注意到通外間屋的紙門是拉起來的,再側耳聽,原來是何書桓的聲音! 我匆匆跳下床,看看手錶,已經九點半了,脫下睡衣,換了衣服,蓬鬆著頭髮,把紙門拉開一條縫,伸出頭去說:「何先生,對不起,請再等一等!」 「沒關係,吵了你睡覺了!」何書桓說。 「我早該起床了!」我說,到廚房裡去梳洗了一番,然後走出來,何書桓正在和媽談天氣,談雨季。我看看何書桓,笑著說:「我還沒有給你介紹!」 「不必了,」何書桓說:「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!」 媽站起來說:「依萍,你陪何先生坐坐吧,我要去菜場了!」她又對何書桓說:「何先生,今天中午在我們這裡吃飯!」 「不!不!」何書桓說:「我中午還有事!」 媽也不堅持,提著菜籃走了。 我到屋裡把何書桓那條圍巾拿了出來,遞給他說:「還你的圍巾,昨天晚上忘了!」 「我可不是來要圍巾的。」他笑著說,指指茶几上,我才發現那兒放著一大疊書。「看看,是不是都沒看過?」 我高興得眉飛色舞了起來,立即衝過去,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過去,一共六本,書名是:《前夜》、《獵人日記》、《貓橋》、《七重天》、《葛萊齊拉》和一本傑克倫敦的《馬丁·伊登》。面對著這麼一大堆書,我禁不住做了個深呼吸,叫著說:「真好!」 「都沒看過?」何書桓問。 我抽出《葛萊齊拉》來。「這本看過了!」 「德萊塞的小說喜歡嗎?我本來想給你拿一本德萊塞的來!」他說。 「我看過德萊塞的一本《嘉麗妹妹》。」我說。 「我那兒還有一本《珍妮小傳》,是他早期的作品。我認為不在《嘉麗妹妹》之下。」他舉起那本《葛萊齊拉》問:「喜歡這本書嗎?一般年輕人都會愛這本書的!」 「散文詩的意味太重,」我說:「描寫得太多,有點兒溫吞吞,可是,寫少年人寫得很好。我最欣賞的小說是愛美萊·白朗底的那本《咆哮山莊》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那本書裡寫感情和仇恨都夠味,強烈得可愛,我欣賞那種瘋狂的愛情!」 「可是,那本書比較過火,畫一個人應該像一個人,不該像鬼!」 「你指那個男主角希滋克利夫?可是,我就欣賞他的個性!」 「包括後半本那種殘忍的報復舉動?」他問:「包括他娶伊麗沙白,再施以虐待,包括他把凱撒玲的女兒弄給他那個要死的兒子?這個人應該是個瘋子!哪裡是個人?」 「但是,他是被仇恨所帶大的,一個生長在仇恨中的人。你就不能不去體會他的內心──」忽然,我住了口,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冷氣,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。 他詫異的看看我,問:「怎麼了?」 「沒什麼。」我說,跑到窗口去,望著外面耀眼的陽光,高興的說:「太陽真好,使人想旅行。」 「我們就去旅行,怎樣?」他問。 我瞇起一隻眼睛來看看他,微笑著低聲說:「別忘了,你中午還有事!」 他大笑,站起來說:「任何事都去他的吧!來,想想看,我們到哪裡去?碧潭?烏來?銀河洞?觀音山?仙公廟?陽明山?」 「對!」我叫:「到陽明山賞櫻花去!」 媽買菜回來後,我告訴了媽,就和何書桓走出了家門。我還沒吃早飯,在巷口的豆漿店吃了一碗咸豆漿,一套燒餅油條。然後,何書桓招手想叫住一輛出租汽車,我阻止了他,望著他笑了笑說:「雖然你很有錢,但是也不必如此擺闊,我不習慣太貴族化的郊遊,假若真有意思去玩,我們搭公共汽車到臺北站,再搭公路局車到陽明山!你現在是和平民去玩,只好平民化一點!」 他望著我,臉上浮起一個困惑的表情,接著他微笑著說:「我並沒有叫出租汽車出遊的習慣,我曾經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過幾次,每次你那位妹妹總是招手叫出租汽車,所以,我以為──」他聳聳肩:「這是你們陸家的習慣!」 「你是說如萍和夢萍?」我說,也學他的樣子聳了聳肩:「如萍和夢萍跟我不同,她們是高貴些,我屬於另一階層。」 「你們都是陸振華的女兒!」 「但不是一個母親!」我凶狠狠的說。 「是的,」他深思的說:「你們確實屬於兩個階層,你屬於心靈派,她們屬於物質派!」 我站定,望著他,他也深思的看著我,他眼底有一點東西使我怦然心動。 公共汽車來了,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車,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。 陽明山到處都是人,滿山遍野,開滿了櫻花,也佈滿了遊人,既嘈雜又零亂!孩子們山上山下亂跑,草地上全是果皮紙屑,儘管到處豎著「勿攀摺花木」的牌子,但手持一束櫻花的人卻大有人在。我們跟著人潮向公園的方向走,我嘆了口氣說:「假如我是櫻花,一定討厭透了人類!」 「怎麼?」他說:「是不是人類把花木的鍾靈秀氣全弄得混濁了?」 「不錯,上帝創造的每一樣東西都可愛,只有一樣東西最醜惡──」 「人類!」他說。我們相視而笑。他說:「真可惜,我們偏就屬於這醜惡的一種!」 「假如上帝任你選擇,不必要一定是人,那麼你願意是什麼東西?」我問。 他思索了一下,說:「是石頭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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