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煙雨濛濛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晚上,我稍微修飾了一下,最近,我做了許多新衣服,(愛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,我雖自認灑脫,在這一點上,卻依然不能免俗!)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錢做的。穿了件黑毛衣,黑羊毛窄裙,頭髮上繫一條紅緞帶,套上件新買的深紅色長毛女大衣,攬鏡自照,也頗沾沾自喜。我喜歡用素色打扮,卻用鮮艷的顏色點綴,這使我看起來不太飛揚浮躁。穿戴好了,我向媽媽說了再見,依然散著步走到「那邊」。

  才走進院子,我就覺得今晚的情形有點反常,客廳裡燈燭輝煌。這客廳原有一盞落地臺燈,兩盞壁燈和一盞大吊燈。平常都只開那盞吊燈,而現在,所有的燈都亮著,客廳中人影紛亂,似乎在大宴賓客。我詫異的走進客廳,一眼看過去,客廳中確實很多人,但全是家裡的人,爸爸、雪姨、如萍、夢萍、爾豪、爾傑,在這些人之間,坐著一個唯一的陌生人。從雪姨的巴結緊張來看,這個陌生人顯然是個貴客。何況,這種全家出動的接待,在陸家簡直是絕無僅有的事!

  我好奇的打量著這個客人,他很年輕,大概只有二十五、六歲。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西裝,服裝很整潔,卻並不考究。長得不算漂亮,不過,眼睛沉著含蓄,五官端正清秀,很有幾分書卷氣。他仰靠在沙發裡,顯得頗為安詳自如,又帶著種男孩子所特有的馬虎和隨便勁兒,給人一個親切隨和的感覺。人有兩種,一種是一目瞭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,另一種卻耐人細看,耐人咀嚼,他應該屬於後一種。

  隨著我的注視,他從沙發椅中站起來,困惑的看我。爸走過來,拍拍我的肩膀說:「依萍,這位是何書桓,爾豪的同學!」一面對那位何書桓說:「這是我另外一個女兒,陸依萍!」

  我對這位何書桓點了點頭,笑笑。不明白爾豪的一個同學何以會造成全家重視的地位。何書桓眼睛裡掠過一抹更深的懷疑,顯然他也在奇怪我這「另外一個女兒」是哪裡來的。我脫掉長大衣,掛在門邊的衣鉤上。然後找了一個何書桓對面的座位坐下來,何書桓對我微笑了一下。說:「我再自我介紹一下,何書桓,人可何,讀書的書,齊桓公的桓。」

  我笑了,真的,他不再說一遍的話,我還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個字。坐定後,我才看到桌上放著瓜子和糖果,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張沙發椅子裡。雪姨對於我的到來明顯的露出不快的表情,如萍則羞答答的紅著臉,把兩隻手合攏著放在兩條腿之間,頭俯得低低的。她今天顯然是特別妝扮過,搽了口紅和胭脂,頭髮新做成許多大卷卷,穿了一件大紅雜金線的毛衣,和醬紅色的褲子,活像個洋娃娃!

  我頓時明白了!他們又在給如萍介紹男朋友了,看樣子,這位何書桓並不像第一次來,參照如萍最近的神態來看,他們大概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。我抓了一把瓜子,自顧自的嗑了起來,夢萍在我身邊看電影雜誌,我也歪過頭去看。

  雪姨咳了一聲,說話了,是對何書桓說:「書桓,你已經答應教如萍英文了哦?從下星期一就開始,怎樣?」

  原來雪姨已經直呼他的名字了,那麼,這進展似乎很快的,因為我確定一個月前如萍還不認識這位何書桓呢!抬起頭來,我看了雪姨一眼,雪姨的表情是熱望的,渴切的,一目瞭然她多麼想促成這件事。我再看看何書桓,他正微笑著,一種含蓄而耐人尋味的笑。

  「別訂得太呆板,我有時間就來,怎樣?」

  「一言為定!」雪姨說。

  「書桓,」爾豪拍拍何書桓的肩膀,笑著說:「別答應得太早,如萍笨得很,將來一定要讓你傷透腦筋!」

  「是嗎?」何書桓靠進沙發裡,把一個橘子掰成兩半,把一半遞給爾豪,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說:「我不相信。」

  如萍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,我進來到現在,她始終沒開過口,兩隻手一直放在腿中間,一股憨態。這時,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,顯然是要她說幾句話。於是,如萍驚慌的抬起頭來,倉猝的看了何書桓一眼,臉漲得更紅了,口吃的,囁嚅的找出一句與這題目毫無關係的話來:「何──何先生,你──愛看小說嗎?」

  雪姨皺了皺眉頭,爾豪把臉轉向一邊。何書桓也錯愕了一下,但他立即很溫和的看看如萍,溫和得就像在鼓勵一個受驚的孩子,他微笑的說:「是的,很愛看。你也愛看嗎?」

  「是──是的。」如萍說,大膽的望了何書桓一眼。

  「你喜歡看哪一類的小說?」何書桓繼續溫柔的說:「我家裡有許多小說,我有藏書癖,假如你愛看小說,我相信,只要你說得出名字來,我都有。」

  「嗯,」如萍被鼓勵了,吞吞吐吐的,但卻振作得多了,雖然仍紅著臉,卻終於敢正面對著何書桓了。「我──我──比較喜歡看社會言情小說,像馮玉奇啦,劉雲若啦,這些人的小說。還──還有武俠小說也很好看,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俠小說,都很好看。」

  「嗯,」何書桓鎖了鎖眉。「真抱歉,你喜歡看的這兩種書我都沒有。」他的表情有些尷尬,也有些難堪,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難堪。雪姨卻在一邊高興的笑著。「不過,」他又微笑著說,「如果你有興趣看點翻譯小說,我那兒倒多得很。」

  我的心癢了起來,何書桓一提到他有豐富的藏書,我就渾身興奮了起來,愛看小說,我的大毛病,一卷在握,我可以廢寢忘餐。這時,聽到他又說有翻譯小說,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。

  「喂,何先生,」我插進去說:「假如你有翻譯小說,我倒想向你借幾本。」

  何書桓轉過頭來望著我,他的眼光在我臉上迅速的盤旋了一圈。然後點點頭說:「當然可以,你想要哪幾本?」

  這倒把我問住了,因為一般名著,我已經差不多全看了。於是,我說:「不知道你有哪些書是我沒看過的。」

  他笑了,露出兩排很漂亮的白牙齒。

  「這個,」他笑著說:「我也不知道!」

  我也笑了。我的話多傻!

  「這樣吧,」他說:「說說你喜歡的作家。」

  「屠格涅夫,蘇德曼,馬克吐溫,托爾斯泰──哦,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歡!」

  「不見得吧,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作家,你似乎並不喜歡現代作家的東西,像沙洛揚,湯瑪斯曼,福克納等人。」

  「是的,我喜歡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東西,不喜歡看那些看了半天還看不懂的東西。」

  他嘴邊又浮起那個深沉而含蓄的微笑,我凝視他,想看出他有沒有嘲弄的意味。但是,沒有,他顯得坦然,很真摯。「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麼書?」

  「《貴族之家》,《煙》,《羅亭》,《春潮》。」我思索著說。

  「那麼我那兒還有一本《前夜》,和一本《獵人日記》是你沒看過的,可以借給你。蘇德曼的小說我有兩本,《憂愁夫人》和《貓橋》,哪一本你沒看過?」

  「《貓橋》。」我說。「好不好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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