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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「後悔?」我笑了起來:「媽,你認為爸會後悔?他這一生曾經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後悔過嗎?後悔這兩個字和爸是沒有緣份的!」我站起來,走到我的屋裡,打開書桌上的檯燈,開始記日記,記日記是我幾年來不間斷的一個習慣。我把今日謀職的經過概略的記了,最後,我寫下幾句話:「生活越困苦,命運越坎坷,我應該越堅強!我現在的責任不止于要奉養媽媽,還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著我去報復。凡有志者,決不會忘記他曾受過的恥辱!我要報仇的——不擇任何手段!」

  第二天,我又度過了沒有結果的奔波的一日,當黃昏時分,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裡時,懊喪使我幾乎無力舉步。任何事情,想像起來都簡單,做起來卻如此困難,沒想到我想找一個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。

  進了門,我倒在椅子裡,禁不住長長的歎了口氣。

  「還沒有找到工作?」媽媽問。

  「沒有。」媽不說話,我發現媽顯得又蒼老又衰弱,臉色白得像張紙,嘴唇毫無血色。

  說:「媽,明天去買十塊錢豬肝,煮碗湯喝。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媽望了我一眼,怯怯的說:「我把那兩百塊錢給周老太太了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跳了起來,因為我知道家裡除了這兩百元和我帶走的十元之外,是一毛錢都沒有的,而且,早上我走時,連米缸裡都是空的。「你全給了她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那麼,你今天吃的是什麼?」

  媽把頭轉開,默默不語。然後,她走到床邊去,慢慢的把地下那張虎皮卷起來,我追過去,搖著她的手臂說:「媽媽,你難道一天沒有吃東西?」

  「你知道,」媽媽輕輕說:「我的胃不好,根本就不想吃東西。」

  「哦!」我叫了一聲,雙腿一軟,在地下坐了下來,把我的頭埋在裙子裡,眼淚奪眶而出。「哦,媽媽,哦,媽媽。」我叫,一面痛哭著。

  「依萍,」媽媽摸著我的頭髮說:「真的,我一點也不餓呀!別哭!去把這張虎皮賣掉。」

  我從地上跳了起來,激動的說:「媽,不用賣虎皮,我馬上就去弄兩千塊錢回來!」

  說著,我向大門外面跑去,媽追過來,一把拉住我的衣服,口吃的問:「你,你,你到哪裡去弄?」

  「那個××公司!」我說,「他說我隨時可以去!」

  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,她向來是怯弱而柔順的,這時竟顯出一種反常的堅強,她的臉色更加蒼白,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我,急急的說:「我不許你去!我決不讓你做舞女!」

  「媽,」我急於要衝出去。「做舞女並不下賤,這也是職業的一種,只要我潔身自愛,做舞女又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不行!」媽拉得更緊了:「依萍,你不知道,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級,只要一陷下去,就會一直往下陷,然後永無翻身的希望!以前在哈爾濱,我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,原出身于高貴的家庭,有最好的教養,只為了生活而做舞女,由舞女再被變成高等娼妓,然後一直淪落下去,弄到最悲慘的境地,一生就完了。依萍,你決不能去,伴舞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那燈紅酒綠的環境,和酒色財氣的薰染,日子一久,它會改變你的氣質,你再想爬高就難如登天了,你會跟著那酒色墮落下去,無法自拔!依萍,不行!絕對不行。」

  「可是,媽媽,我們要錢呀!」

  「我寧可餓死,也不放你去做舞女!」媽媽堅決的說。眼睛裡含滿了眼淚:「我寧願去向你爸爸要錢,也不願你去做舞女!」

  「我寧願做舞女,也不去向爸爸要錢!」我叫著說,坐在玄關的地板上。用手蒙住臉,哭了起來。媽媽也靠在門框上抹眼淚。

  就在我們母女相對啜泣的時候,外面有人敲門了。我擦掉眼淚,整理了一下衣服,到院子裡去開門。門外,是方瑜,她匆匆的塞了幾張鈔票到我手裡說:「這裡只有七十塊,你先拿去用著,我再想辦法。沒時間和你多談,我明天要考試,要趕回去念書!」說完,她對我笑笑,揮揮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。

  我目送她走遠,關上房門,走上榻榻米,對那七十元發了好一陣呆,七十元,這份量多重呀!把錢交給了媽,我說:「方瑜送來的,我們再挨兩天看看吧!」

  兩天過去了,我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。

  第三天傍晚回家,媽一開門就對我說:「今天如萍來過了。」

  「她來幹什麼?」我詫異的說:「要想參觀參觀我們的生活嗎?」

  「依萍,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!」媽說:「是你爸爸叫她來的!」

  「爸叫她來幹嘛?」

  「你爸叫她送來三千塊錢!」

  「三千塊錢?」我愕然的問:「為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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