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 |
六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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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話一定很笨,從一開始見到石磊我就很笨,我應該裝作對小凡的事一無所知的。我看到怒色飛上他的眼睛,他陡的跳了起來,暴怒的說:「你是誰?你這個膽大妄為的東西?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講這些話?你最好滾到樓上去,滾!滾!滾!」 我狼狽的沖上了樓,我聽到他在開酒櫃,取酒喝。我做了些什麼?我又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呀?我在樓上的樓梯口碰到了石峰,他顯然站在那兒很久了,也聽到了所有的對話。接觸到他了然的眼睛,我立即說:「我不幹了,石先生。」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,他的眼睛溫和得像窗外的陽光,輕聲的,他說:「你不要離開,留下來,余小姐。」 他的話裡有著什麼?他的眼睛裡又有著什麼?我遲疑的站在那兒,他又低聲的加了一句:「留下來——我們需要你。」 是嗎?是嗎?一生中,我第一次聽說別人「需要我」,帶著突發的、不可解的激動,我說:「是的,我會留下來,我會。」 我懷裡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,我慢慢的把花分別捧進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間。 八 晚上,我失眠了。躺在床上,我無論如何都睡不著,我用各種方法催眠自己,但是,仍然無法入睡。於是,扭亮了床頭櫃上的小燈,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記,隨便翻開,跳入眼簾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帶潦草的字跡: 「如果真有那麼恐怖的一個日子,冬冬會怎麼樣?我自己死亦無關。但是,冬冬,冬冬呵!好上帝,假若真有那樣一天,照顧冬冬吧!讓他有勇氣活下去!讓他能繼續歡笑,能再找到幸福……」 我拋開了這本冊子,披上一件晨衣,走到窗前,窗外,皓月當空。花園裡,花影仿蠑。月色涼涼的照著窗子,花香清清的散佈在空氣中,有股誘惑的味道。我拉開房門走出去,沿著走廊,我輕輕的向走廊的盡頭走,那兒有一道玻璃門,通往陽臺。把手扶在玻璃門的扶手上,我怔了怔,陽臺的欄杆邊,有個人倚在那兒,有一點煙蒂上的火光閃爍在夜色裡。是誰?石峰?還是石磊?推開門,我走了出去,那個人斜靠著,修長的身子,長長的腿,他一動也不動。當我走近他的時候,他靜靜的開了口:「晚上的空氣真好,是不?余小姐?」 我聽出來了,這是石峰。 「是的,」我深吸了口氣:「有花香。」彎腰伏在欄杆上,我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園,又抬頭看看那半輪明月。「小時候,我總相信有某個夜晚,月亮上會垂下銀色的梯子,有個好仙女會從月亮裡走下來,帶給我許多東西,實現我的願望。」 「是嗎?」他吸著煙。「那時候,你的願望是什麼?」 「願望被愛,」我微笑:「被所有的人喜愛,願望有成群的朋友,而每個朋友都愛我。」 「貪心呵!」他說。「你的願望不小。」 「是的,確實不小,」我望著月亮:「到現在,這好仙女還沒有下來呢!」 「你怎麼知道?」他說:「說不定她已經下來了。」 「啊?」我望望他,夜色裡,他的臉半明半暗,不像白天那樣嚴肅和難以接近了。「如果她下來了,她是為別人下來的。有些人天生惹人喜愛,我不。」 「你的傲氣和自尊,是你最大的阻礙。」他說。 「你又何嘗不是?」我說。月光使我膽大。 一陣沉默,然後,他笑了。「或者我們都該撇開一些障礙。」他說。 我不語,但是,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跳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我衡量不出。他也不再說話,好一會兒,他才又慢吞吞的開了口:「你從小沒有兄弟姐妹?」 「沒有。」 「十歲喪母?十五歲喪父?」 「是的。」 「那麼,你也認識過孤獨,也領略過那種被壓迫著的寂寞,和想闖出去,想掙扎、呐喊的滋味。」 「是的,是的,是的。」我一疊連聲的說:「你也是這樣的嗎?」 「我自幼是獨子,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,父母就相繼而去,結果,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,倒像他的父親。」 「你的童年裡也沒有歡笑嗎?」 「孤獨,和過多的死亡和悲哀,稍大一點,壓在肩膀上的就是責任,但是—噢!就像你說的,人一生總是必須忘記許多事的呀!這些都是該忘的!」 「可悲的是,該忘的都是我們忘不了的,而被我們遺忘的那些,都是在生命裡留不下痕跡的東西。」 他望著我,他的眼睛在夜色裡發著光。 「你的話超過了你的年齡。」 「我的年齡該說些什麼話呢?」 「夢話——這是做夢的年齡。」 「你像我這樣的年齡,就在做夢嗎?」 「不,那時祖父正病著,我身上是整個家庭的重擔,念書,做事,打夜工,我太忙,沒有時間做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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