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三

  我在一個初秋的早晨,第一次到翡翠巢去。正像我所預料的,這兒已遠離了市區。我走上一條很好的柏油路,這條路一直把我帶上了山,雖然我對於即將面臨的「口試」有些不安,但我依然被周圍的景致所吸引。我驚奇的發現這條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兩邊,一邊竟然是一片綽約青翠的竹林,另一邊是蒼勁雄偉的松林,竹子的修長秀氣,和松樹的高大虹健成為鮮明的對比。竹林和松林間都很整潔,泥土地上有著落葉,但並不潮濕,松林裡還聳立著許多高大的岩石,更增加了松林的氣魄,柏油路很寬,汽車一定可以直接開上去,翡翠巢顧名思義,應該在一片綠色的山林之中。

  我的興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,情緒也被那山間清晨的空氣所鼓舞,我感到身體裡蠢動著的喜悅,每當我向前邁一步,我渴望得到這工作的欲望就更深一步。我就這樣四面流覽著,緩慢的向前步行,平心而論,我正在胡思亂想,想許許多多的事,未來,以及當前的工作問題。因此,我完全沒有聽到有輛摩托車正用高速度從山下沖上山來,等我注意到的時候,那輛車已沖到我的身邊,由於山路的環山而造,彎路極多,那駕駛者在轉彎前並沒有看到我,當他看到的時候一定已來不及煞車,而我又走在路當中。

  事情發生得很快,我跌倒,車子沖過去。我在路上滾了一滾,不覺得痛,只覺得滿心驚惶和憤怒,勉強爬起來,我看看腿,右腿膝部擦破了皮,並不嚴重,裙子撕破了一些,有點狼狽,但是別無傷痕。我想,那車子並沒有真正撞到我,只是扶手或是什麼鉤住了我的衣服,我站直身子,那車子已折回到我的身邊,駕車的人仍然跨在車上,他有張強硬的、男性的臉,不太年輕,也不老,三十八、九歲的樣子,滿眉目的不耐。「我希望你沒有受傷!」他大聲說,幾乎是命令的語氣。

  「我希望你開慢一點!」我氣憤的說,聲調憤怒,他應該下車,表示點歉意什麼的。「你沒受傷是你的幸運,你擋了我的路!」他冷冷的說。

  「路又不是你造的!」他咧開嘴,微嘻了一下,我看到他嘴邊的嘲笑味道。

  「不幸,正是我造的。」他不太清晰的說,然後提高了聲音喊:「如果你沒受傷,我走了。」發動了車子,他立即又向山上沖。我非常憤怒,怎麼這樣倒楣,會碰到這種冒失鬼!我在他身後大聲說:「希望你撞到山上去!」

  他的車子走遠了,我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。我在路邊停了幾分鐘,整理我的衣服,平定我的情緒。

 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,我沒摔傷什麼地方,也沒扭傷筋骨,我又繼續前進,很快的忘記了這件不快的事。何況,晨間的樹木那麼蒼翠,鳥鳴又那樣的喜悅。

  太陽升高了,初秋的臺灣,太陽依舊有炙人的熱力,我逐漸感到燥熱和口渴,前面有一個交叉路口,路邊有棵如傘覆蓋的大樹,我走過去,樹下有一張石椅,上面刻著一行字:「翡翠巢敬贈」

  敬贈給誰?是了,給任何一個行人,讓他在樹蔭下得到片刻的憩息。現在,它是被「敬贈」給我的,我自我解嘲的微笑,在椅子上坐了下來,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,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塵,坐在那兒,我有份下意識的滿足,滿足些什麼?我自己也不知道,只朦朧的感覺到什麼——彷佛,翡翠巢對我不是一個陌生的名稱,它已和我有密切的關係。

  周圍很安靜,松林靜靜的躺著,竹林也靜靜的躺著,柏油路蜿蜒上山,另一條分岔的石子路通向密林深處,一塊小小的木牌豎立在石子路邊,上面畫著箭頭,寫著「往翡翠巢」的字樣,石子路也很寬,坐在這兒可以隱約的看到一帶紅牆和屋頂。我張望著,我的時間很寬裕,不必匆忙的趕路,大可以再為我將面臨的口試打一番腹稿。我坐了大約有十五分鐘,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行人。陽光很好,天空澄碧,林間有小鳥清脆的鳴叫……什麼都很好,很美,很安詳。

  可是,就在那一刹那間,我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,不知道是第六感還是什麼,使我猛然感到一陣寒顫,我清楚的覺得有人在我的附近,某一棵樹後,或者某一塊石頭後面,有個人正窺探著我。似乎陽光變冷了,我腦後的發根突然直豎,一種我不瞭解的因素使我毛骨悚然。我跳了起來,完全出於直覺的回過頭去,背後是一片松林,有三塊並立的大岩石,像一個屏風般遮在前面,陽光明亮,松林中什麼都沒有。

 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經過敏,走上了那條石子路,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,很快的,我走近了那個地方。出乎我意料之外,那是山坡上辟出來很開闊的一塊平地,有十幾幢房子聳立在那兒,看樣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孤獨。這兒顯然是高級的住宅區,那些有錢有閑的人的別墅所在地。我走過去,很容易的找到了翡翠巢,它在路的盡頭,占地廣大,有白色的圍牆,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的枝幹伸出了牆外,好幾棵比牆高的大榕樹,葉子被修剪成為弧形、圓圈、和鳥獸的形狀。這兒是什麼地方?巨人的花園?我伸手按了門鈴,那門上「翡翠巢」的金屬牌子對我發著光。

  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、瘦削的男傭來給我開的門。(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機,大家都叫他老劉。)大門內果然是個花團錦簇的大花園,種滿了玫瑰、石竹、菊花、和萬年青。花園是經過設計的,有個假山石堆砌成的噴水池,山石縫中長滿了各種花草,一棵仙人掌盛開著水紅色的花。大約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種的玫瑰,紅的、黃的、白的……迎著陽光綻放著鮮麗的顏色。不過,這兒並不是一片巨木濃蔭,除了圍牆邊經過修剪的榕樹和鳳凰木,花園裡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幾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。因此,整個花園都顯得明亮,整潔,而充滿了生氣。

  那幢建築在花園中的西式二層洋房,也給人同樣的感覺,房子外部貼的是絳紅色的磚片,寬寬的走廊邊豎著有簡單花紋的水泥柱。從大門進來,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,和正房旁邊的車房,車房門敞開著,裡面有一輛深紅色的小型篷車。我被帶進客廳——一間明亮的大房間,三面落地長窗迎進了一屋子的陽光,圓弧形的籐椅,橢圓的柚木小桌,綠色的長沙發,簡單的傢俱,顯露著不簡單的一些什麼:漂亮,華貴,整潔,給人說不出的好感。牆上沒有字畫,只懸掛了一朵大大的、藤編的向日葵。

  一個十八、九歲的女傭迎接著我,對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齒,和這屋子、花園的一切相似,她整潔而清秀。

  「是余小姐吧?先生正在等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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