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「就在她倚在我懷裡述說的時候,房門忽然砰然而開,維娜跳了起來,同時三四個大漢從門外一擁而入。領頭的一個有張長長的臉,上面畫著斑駁的花紋,一進門就用山地話大聲的吆喝咒駡。他們都赤手空拳,並沒有帶任何武器,我看這一局面,就明白不大好辦,但我仍然企圖能和平解決。可是,還沒有等我開口,維娜就驚呼了一聲,對著那花臉的男人撲過去,她抱住他的腳,急切的訴說著,嚷著。這顯然更激發了那男人的火氣,他摔開她,對我沖了過來,另外幾個人也分幾面對我夾攻,急迫中,我聽到維娜哀號的狂叫了一聲:『先生,跑呀!快跑呀。』

  「我沒有跑,並不是我不想跑,而是沒有機會讓我跑,我的下顎挨了一拳,接著,更多的拳頭對我身上各處如雨點般落下,我倒在地上,有人用膝頭頂住我的胸口,打我的面頰,在撕裂似的痛楚中,我只聽得到維娜發瘋般的狂呼哀號,然後,我失去了知覺。「醒來的時候,我正躺在地上,維娜蹲在我的身邊,細心的用水在洗滌我的傷口,我想坐起來,可是,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痛,維娜按住我,把我的枕頭墊在我的頭下。她看起來居然十分平靜,雖然她的衣服撕破了,臉上也有著青腫的痕跡,可是,她對我微笑,輕輕的撫摸我臉上的傷痕,好像一個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。我沙啞的問:『那個畫了臉的人是誰?』

  「『我的父親。』她低柔的說,接著,她揉著我的手臂,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脫臼了。她在我的關節處按了按,放心的拍拍我,說:『他們只輕輕的打打你,林校長一定去說過了,現在,他們不會再打你了,我們好了,沒有人會管我們了。』

  「『你是什麼意思?』我不解的問。

  「維娜的臉紅了,她那帶著青紫和污泥的臉使她像個小丑,她輕輕的說:『爸爸對我說,如果我喜歡你,就跟了你吧!他這樣說,就是答應了。』

  「我悚然而驚,和這種野蠻人聯婚!簡直荒謬,太荒謬了,這種只會用拳頭的野人的女兒,竟想做我的妻子!我試著坐起來,尖銳的痛楚和強烈的憤怒使我掀牙咧嘴,我抓住維娜胸前的衣服,冷笑著說:『告訴你,維娜,我不會和你結婚,我是個文明人,你是個野人,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結合,你應該嫁一個你的同類,不是我!』

  「她睜大了那對無邪的眼睛,莫名其妙的望著我,顯然她無法明瞭我話中的意思。我對她重說了一次,她仍然怔怔的望著我。然後,她撫摸我,哄孩子似的說:『你睡吧,先生,明天就不痛了。』

  「我泄了氣,在她純真的眼光下,我感到無法再說拒絕她的話。此後一星期,我就躺在小屋內養傷,她,維娜,像個忠實的小妻子,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,任何時候,我睜開眼睛,都可以接觸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視。無時無刻,都可聽到愉快的,磁性的歌聲,唱著那支浣衣時唱過的山地小歌。

  「這一星期內,我也認真的思考過和她結合的事,但終於斷定是不可能,我不會永遠生活在山上,我還有家,有父母和姐妹。可是,望著她歡快的在室內操作,聽著她單純悅耳的歌聲,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。當我身體康復後,我去找一次林校長,我把現實的問題分析給林校長聽,林校長以瞭解的神態望著我。於是,我留了一筆錢在林校長那兒,請他在我離去之後轉交給維娜。

  「第二天早上,當維娜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,我收拾了我的東西,悄悄的走了。我沒有留下紙條和任何說明,因為她是看不懂的。我曾繞道河邊,對她的背影凝視了一會兒,陽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,流水從她的腿中流過去,烏黑的髮絲在微風裡飄拂,她彎著腰,把衣服在水中漾著,又提起來——那是我的一件襯衫,她站直身子,嘴裡唱著歌……」

  他的敘述停頓了,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遮了起來,那對亮晶晶的眼睛在煙霧裡閃熠。大禮堂裡正播放著一張圓舞曲,音樂如水般在黑夜中輕瀉。他拋掉了手裡的煙,站起身來,俯身注視著噴水池中的水,那些紛墜的小水珠把水面漾開了一個個小漣漪,幾點寒星在水波中反射。

  「故事可以結束了,」他的聲音幽冷深遠,彷佛是從遙遠的山谷中傳來。「我下了山,找到一個收入很高的工作,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,重去做一個正常的人。一切好像已納入正軌,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過去。可是,這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尾巴。」他站直身子,眼睛凝視著遠方的一點。

  「數年後,我沒有在繁華中找到我所尋求的真實,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無依,像個遊魂般飄泊而無定所。我終日失魂落魄,午夜思維,我開始懷念起山間的歲月,懷念我那小小的,純真的女孩,而這種懷念,竟一日比一日強烈。到最後,幾乎一閉上眼睛,我就會幻覺自己正和維娜生活在蒲公英花叢中的小屋裡,孩子們在谷中爬著玩,維娜握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,赤著腳,唱著那支簡單而悅耳的山地歌曲,對著我嫣然微笑。這種幻覺擾得我無法工作,無法成眠,於是,一個冬日的黃昏,我又回到了山上。」

  他再燃起一支煙,猛吸了一口。

  「我回到山上,沒有直接去我的小屋,我先去找了林校長,林校長驚愕的望著我,然後,他告訴了我那故事的結局。維娜在我走後,固執的死守著那間小屋,無論誰的勸告都不肯出來,她堅信我會回去,一年後,她絕瞭望,於是,她開始絕食,她的絕食被發現的時候,已經奄奄一息,他們曾經設法救活她,但她只是搖頭,臨終時指著山谷的方向,因而,他們把她葬在那開滿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裡。

  「我曾回到我的小屋,做過最後一番巡視,自從維娜死後,這房子就沒人再住過。灰塵滿布和蛛網密結的房間裡,有我的幾本書,整齊的放在桌子上,我那件未帶走的襯衫,靜靜的躺在床邊,我又到了她的墳前去憑弔,墳上已遍佈青草,無數紫色的花串,在初冬的暮色裡,迎著風前後擺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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