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「『早,先生。』她說,她的國語很生硬。

  「『早,維娜。』我說。

  「『下雨了。』她說。「『到房裡來煮飯吧!』

  「她把炊具搬進房裡,鼓著腮幫子吹那已濕了的木柴,火光映著她的雙頰,帶著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。

  「『你家裡有些什麼人?』我沒話找話說。

  「『婆婆、爸爸、媽媽、弟弟、妹妹。』

  「『你有幾個兄弟姐妹?』

  「『十二個。』

  「哦,天呀!十二個!在山地裡,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。

  「『你是第幾個?』

  「『最大的。』她回頭看著我。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:『先生,你是平地人,為什麼要到山上來?』

  「她把我問住了,我怎麼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?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?於是,我好久都沒說話,最後,我勉強的說:「『因為山上比平地美麗。』

  「她的眼睛看來懷疑而不信任,還帶著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。但是,她沒有多說什麼,也沒有表示什麼。我反倒有些不安,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欺騙她。於是,第二天,我竟荒謬的把她帶到山裡。在山中的谷地裡,到處都開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,還有蒲公英。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的,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,告訴她那花是多麼的美,草是多麼的美,岩石又是多麼的美……我又熱切的向她形容城市,繁忙的人群,擁擠的車輛,嘈雜的噪音,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,彼此傾軋,彼此傷害……

  「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,訴說著社會的百態,一直說個不停,她靜靜的傾聽著,用她無邪的眸子關切而憐恤的注視著我。那神情就彷佛我是個發著熱病的孩子。終於,我停了下來,因為我發現我想令她瞭解我的意境,這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!她根本就無法體會,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,和那山、那草、那岩石一樣的單純,一樣的只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。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灌輸進去『思想』,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複雜呢?我一停止說話,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,然後跳蹦著在山谷中收集著野花,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,恍如一個森林的女妖,我感到被眩惑了。

  「從這一天開始,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,都要給我帶來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。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,以為我狂熱的愛著這些花朵。她把花束插在瓶中,上面經常還帶著露珠,我知道她為了采這些花,必須多繞一大段路。往往,我會對這些花沉思,幻想著維娜赤著腳,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,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。「隨著日子的流逝,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悉,越來越不拘禮了。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,開始為我做一些不屬於她工作範圍之內的工作。她為我補衣服,補襪子……

  「在她該回去的時間,她還儘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內。晚上,我們常用一盞煤油燈(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)。我在燈下批改作業,她在燈下為我補綴衣服。往往,我從作業上抬起頭來,就可以看到她黑髮的頭,映著燈光的明豔的雙頰,微微起伏著的胸部,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。這時,我會幻覺她是我的,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……因而竟忘了工作,對她怔怔的凝想起來。於是,她會抬起頭來,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,呐呐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:『看什麼呀?先生?』

  「我對她微笑,她也對我微笑,逐漸的,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,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,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,笑得精神朦朧恍惚。然後,我會突然想起工作,而回到我的作業裡,她就會俯下頭去,輕輕的吐出一聲,像是惋惜,又像失望的輕歎。

  「山中的歲月千篇一律,難免會有些枯寂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,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,和兩個小孩,在山中頗得人望,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,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。日子一久,我就發現大家很尊敬林校長,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,卻有點『敬鬼神而遠之』的態度,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片。而我本人也不長於交友,再加上言語不通,更不易和他們相處,因而,我顯得孤僻落寞。在寂寞中的人,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,這也是為什麼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增的原因。

  「我發現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,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。終日面對著她,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,我開始在她身上發掘,而發掘出來的東西,竟多過了我所意料的。

  「一天晚上,我厭倦了作業本,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,我接觸到她關懷的眼睛,我放下筆問:

  「『維娜,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?』

  「她搖搖頭。

  「『你的父親呢?』

  「『很早以前,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,回來的時候,沒有帶回一毛錢,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。』

  「『怎麼回事呢?』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