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又是何子平!像個大頭蒼蠅,見不得花和蜜!孟思齊感到打從心底冒出一股厭惡,掉開了頭,他不想去看那諂媚的一幕,卻又不由自主的追蹤著那個藍影子,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邊坐下,這是何子平費了大勁給她空出的位子。

  「下一個節目,是孟思齊同學的朗誦詩!」

  麥克風突然播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,這才明白是自己的節目到了。整了整衣服,他大踏步的跨上台去,在麥克風前面一站,用手推了推眼鏡,輕輕的咳了一聲,還沒有開始朗誦,台下已爆發了一片笑聲。等他皺皺眉頭,再清清嗓子,底下的笑聲更大了。他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看到他都要發笑,他覺得自己十分嚴肅,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可笑的地方。可是,看他們那發笑的樣子,好像他簡直是個大滑稽。

  他有些惱怒的掃了台下一眼,開始朗誦一首劉半農翻譯的新詩《惡郵差》。

  「你為什麼靜悄悄的坐在地板上,告訴我吧,好母親!
  雨從窗裡打進來,打得你渾身濕了,你也不管。
  你聽見那鐘已打了四下麼?是哥哥放學回來的時候了。
  究竟為著什麼?你面貌這樣希奇?
  是今天沒有接到父親的信麼?
  我看見郵差的,他背了一袋信,
  送給鎮上人,人人都送到。
  只有父親的信,給他留去自己看了,
  我說那郵差,定是個惡人……」

  這首詩是描寫一個孩子看到母親為等信而憂愁,就責備那不送信來的「惡郵差」。孟思齊音韻抑揚的念著,自認為這是一首很動人的詩,但台下笑得更厲害,好像他在臺上耍猴子戲似的。他眼波一轉之間,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個藍裙子的少女說話,一面說,一面指著臺上的自己笑,那少女則微笑的凝視著自己。他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熱,他能容忍別人取笑自己,但不能容忍何子平!尤其在「她」的面前!他開始覺得今天的朗誦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來拿他開玩笑,這使他怒不可遏,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詩,當他念到:

  「父親寫的信,我都能寫的,你可以一個錯處也找不出。
  我來從A字寫起,直寫到K。
  但是,母親,你為什麼笑?
  你不信,我寫得和父親一樣好嗎?……」

  他看到台下的她,動容的收斂了笑,用一隻手托著下巴,靜靜的望著他。她那善意的表情,支持他把全詩念完。下了台,同學們笑著拍打他的肩膀,假意的恭維他。他哼了一聲,冷淡的走向禮堂門口,才預備跨出禮堂門,聽到身後一陣掌聲,本能的他回頭望了一眼,原來是她!她正站在麥克風前面,代表新生客串一個節目。他站住了,她唱一首歌,是「跑馬溜溜的山上」。孟思齊靠在宿舍的窗子旁邊,聽著同宿舍的兩個同學的談話,他手裡拿著本中國近代史,另一隻手握著筆,卻全神貫注在那兩個同學的談話中。

  「你知道,何子平這學期完全被一年級那個藍裙子弄瘋了!」一個說。藍裙子,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,因為她永遠都是穿著藍裙子,深藍、淺藍、天藍、翠藍……各式各樣的藍。

  「何子平,」另一個說:「他是見一個追一個!昨天我還在萬國舞廳碰到他,他正窮追那個叫什麼小玲的舞女!」

  「聽說藍裙子對何子平也滿有意思呢!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有人看見他們從植物園的濃蔭裡走出來!」

  孟思齊把手裡的書狠狠的往床上一扔,不要臉!他想著,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罵誰。反正這時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塗,何子平這該死的傢伙!總有一天,他要揍何子平一頓,你玩舞女可以,玩藍裙子就不行!但是,吹縐一池春水,干卿何事?他憤憤的走出宿舍,發誓不再去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操心,人生什麼都是假的,唯有充實自己才是真的!這樣大好的光陰,還是研究學問好些,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。

  在康教授的客廳裡,一坐兩小時,不知怎麼,卻沒有以前那種高談闊論的情致。到了吃晚飯的時間,康太太從室內出來,堅決留他吃晚飯。他只好留下,雖然全心掛念著女生宿舍,他想把藍裙子約出來,告訴她和別人玩,可以!和何子平玩則不可以!明知道自己管不著,卻就是心慌意亂的想管。走進康家的飯廳,眼前一亮,不禁呆了一呆。飯桌邊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少女,是她!藍裙子!怎麼會是她?她怎麼會在康教授家裡?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多,竟生出幻覺來吧!他推推眼鏡片,把眼睛睜大了一點,再看,不錯,依然站在那兒,正抿著嘴角對他笑,看樣子不像是幻影了。

  康太太走過來,笑著對他說:「你認得吧?她是我的侄女兒,現在和你同學,她總對我說你的學問好,還會朗誦什麼詩歌,難得你們今天都在這兒,彼此見見,以後有個照應。」

  怎麼!她提起過他?學問好!她怎麼知道?此後有個照應,誰照應誰?他覺得滿腦子暈陶陶的,那對大眼睛看得他渾身無力,筷子在湯碗裡亂挾。她看著,想笑,又不好意思笑。他猛悟到自己的失儀,用筷子挾了一筷子湯往嘴裡送,她噗哧一笑,慌忙低下頭。他銜著筷子,直發呆,你笑,笑什麼?你笑得真好看,有誰告訴過你嗎?

  晚上,康太太讓他送她回學校宿舍,他受寵若驚,和她緩步在人行道上,夜色如水,繁星滿天,他卻訥訥無言,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,藍裙子不住碰著他的腿。好半天,誰也不說話,校門卻已在望了,這是個好機會,不應該失去,應該告訴她,告訴她什麼?對了,告訴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,何子平那傢伙不是好東西!

  「喂,」他一驚,以為是自己在說話,卻原來是她在說。

  「怎麼?」他問。「沒什麼,只是,你那天朗誦得非常好!」

  「真的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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