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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▼前夜

  天漸漸的黑了,暮色像一層灰色的濃霧,從窗口、門外向室內湧了進來,充塞在每一個空間和隙縫裡。鄭季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雙手抱住膝,凝視著窗外的一棵鳳凰木沉思。雖然已經到了冬天:鳳凰木的葉子好像還是綠的,但是,現在什麼都看不清楚了!那模糊的枝椏上,彷佛也籠罩著一層厚而重的霧,使那一片片由細碎的葉子集合而成的大葉,只顯出一個朦朧的、如雲片似的輪廓。天確實已經昏黑:一陣風吹過來,玻璃窗發出叮噹的響聲,鄭季波驚醒的站起身來,扭亮了電燈,下意識的看了看手錶,表上的長短針正重疊在六字上,六點半,已不早了!

  「怎麼還不回來?」鄭季波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。事實上,這句話他在一小時前就說過一次了,從五點鐘起,他就在期望著女兒的歸來。其實,平常還不是天天見面,他不瞭解為什麼今天這麼渴望著見到她?或者,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晚做他的女兒了。門鈴響了,他急急的跑去開門,快到門口的時候,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,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女兒發現自己正在等她。打開了門,出乎意料的只是一個郵差,是從臺南寄來的匯票,又是給絮潔的禮金!鄭季波收了匯票,有點失望的關上大門,走上榻榻米。鄭太太從廚房裡跑了出來,手裡拿著一個鍋鏟,帶著點不由自主的興奮問:「是絮潔回來了嗎?」

  「不是,是郵差送匯票來,四弟給絮潔寄了兩百塊錢禮金!」

  「啊!」這聲「啊」用著一種拉長的聲調,微微的帶著幾分失望的味道。鄭季波望著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,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臉孔,以及那倒提著鍋鏟,邁著八字步退回廚房的神態,忽然對她生出一種憐憫的心情。不禁跟著她走到廚房門口。廚房桌子上堆滿了做好的菜,預防冷掉和灰塵,上面都另外蓋著一個盤子。鍋裡正好燒著一條大鯉魚,香味和蒸氣彌漫在整個廚房裡,鄭太太忙碌的在鍋裡下著作料,一面抬頭看看他,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,似乎需要找點解釋似的說:「紅燒鯉魚,絮潔頂喜歡吃的菜,孩子們都像你,個個愛吃魚!」

  他感到沒有什麼話好說,也勉強的笑了笑,依然站在廚房門口,看看太太老練而熟悉的操作。魚的香味沖進他的鼻子裡,帶著幾分誘惑性,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,鄭太太把魚盛進了碟子裡。魚在碟子裡冒著熱氣,皮燒得焦焦的,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,彷佛在對人冷冷的瞠視著。

  「幾點了?」鄭太太把煤油爐的火撥小了,在爐上燒了一壺水,有點焦急的問。「快七點了!」鄭季波回答,望著桌子上堆滿的菜。那種憐憫的情緒更具體而深切。

  鄭季波幫著太太把菜一樣一樣的拿到飯廳裡。一共有六個菜一個湯,都是絮潔平日最愛吃的菜,黑壓壓的放了一桌子。鄭季波笑笑說:「其實也不必做這麼多菜,三個人怎樣吃得了?」

  「都是絮潔愛吃的,明天就是別人的人了,還能吃幾次我做的菜呢?」鄭季波沒有接話,只看了她一眼。鄭太太低垂著頭、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髮髻,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老些。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摸索著,彷佛在專心一致的安放著碗筷,其實一共只有三副碗筷,實在沒有什麼好放的。鄭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飯廳,回到客廳裡,在沙發上坐了下來。要辦的事早在前幾天都辦完了,現在倒有點空蕩蕩的閑得慌。伸手在茶几的盒裡取了一支煙,他開始靜靜的抽起煙來,其實,他並沒有抽煙的習慣,只在情緒不安定的時候才偶爾抽一兩支。

  明天絮潔就要出嫁了,這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,不是嗎?天下沒有女兒會陪著父母過一輩子的。先是絮菲,再是絮如,現在輪到絮潔,這將是最後一次為女兒辦喜事了,以後再也沒有女兒可以出嫁了。像是三張卷子,一張一張的答好了交出去,這最後的一張也答完了。原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氣,享受一下以後沒有兒女之累的生活。但是,不知為了什麼,鄭季波感到一陣模糊的、空虛的感覺。

  這感覺正像煙蒂那縷輕煙一樣:縹緲、虛無、而難以捉摸。「還沒有回來嗎?」鄭太太走過來問,當然,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潔還沒有回來,只是問一句而已。鄭季波搖了搖頭,茫然的望著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,和那搖搖擺擺的走路姿勢,隱約的記起自己和鄭太太新婚的時候,每當他注視到她這一雙腳的時候,她就會手足失措的把腳藏到椅子底下去,好像有一個莫大的缺點被人發現了似的。那時她很年輕,很容易臉紅,喜歡用那對秀麗而溫柔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視著別人,當別人發現了她的注視時,她就會馬上羞紅了臉把頭低下去。這一切都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韻致,可是,當時他卻並不這麼想,他只覺得她很幼稚、很愚昧、又很土氣。

  「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辦好了?照相館接過頭了嗎?出租汽車訂好了沒有?花籃和花都要最新鮮的,你有沒有告訴花店幾點鐘送花來?」鄭季波點了點頭,表示全都辦好了。他倒有一點希望現在什麼都沒有弄好,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幹了。就像絮菲結婚那次一樣,一直到走進結婚禮堂,他都還在忙著。但,現在到底是第三個女兒結婚了,一切要準備的事都駕輕就熟,再也不會像第一個女兒結婚時那樣手忙腳亂了。鄭太太搓了搓手,似乎想再找點問題來問問,但卻沒有找出來,於是走到書架旁邊,把書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來,自言自語的說:「兩天沒有換水了,花都要謝了,我去換換水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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