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
三四


  哦,好母親!如果我必須再摔,我就只有摔下去。你不知道他是多麼的不平凡!你不知道我對「夢境」追求的狂熱!這又是一個必須會碎的夢嗎?當然,它會碎的,只是不知在那一天?但,當它還沒有碎的時候,讓我擁有它吧!不過,我又如何去擁有呢?命運是何等的奇妙!冥冥中是誰在支配著人的遇合?是誰在操縱著人生的離合悲歡?是誰在導演著世界上那些接踵發生連環上演的戲劇?假若那個冬天小秋夫婦不約我去她家小住,假若不是因為我的情緒過於低沉而渴望與好友一敘,假若小秋不那麼熱情,把我扣留到春天,假若……哦,如果沒有那些假若,我怎會認識那個——他!

  那是什麼時候?對了,晚上。小秋好意的要給我介紹一個男友。「不再結婚是不對的,女人天生屬於家庭,你必須從那些打擊中恢復過來,找一個好的對象。」小秋說。

  於是,那晚,小秋的丈夫帶來了一個「博士」,是什麼「博士」不得而知,但,那禿得發光的頭顱足以證明他資格老到。在小秋的客廳裡,大家尷尬的枯坐著,「博士」除了眨眼和乾咳外,似乎不大會其他的事情。對了,他還會一件,就是把別人說的話重複一遍。

  「我們聽音樂吧!」小秋說。

  「聽音樂吧!」博士說。

  「喜歡誰的唱片?普裡斯萊?強尼賀頓?保羅·安卡?還是蓓蒂珮姬?」小秋說。「誰的唱片?保羅·安卡?蓓蒂珮姬?」博士說。

  「我看還是保羅·安卡吧,他的曲子有股特別味道,很過癮!」小秋的丈夫說。「保羅·安卡吧,很過癮!」博士說。

  於是,保羅·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嚨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籠了,博士伸長了脖子「恭聽」。小秋和她的丈夫無可奈何的交換著眉語。我凝視著紗窗,那上面正有一隻蜘蛛在捕捉蚊子。空氣僵著,門鈴響了,室內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。

  一襲咖啡色的大衣,勉強算梳過了的頭髮,舒展的眉毛下有對充滿靈氣的眼睛,端正的鼻子下是張過份堅定的嘴,嘴角掛滿了倔強、自負和堅毅。脅下夾滿了卷宗夾子、繪圖紙,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,匆匆忙忙的在門垠上一站。

  「哈!是你這個大忙人!」小秋叫著說,「這次可以停幾分鐘?」

  「二十分!」

  「噢,難得難得!」小秋的丈夫說。

  「你知道他是誰嗎?」小秋問我,「××廣告公司的——」她掉過頭去看她丈夫,「——的什麼?該怎麼說?」

  「創辦人,總經理,董事長,業務主任,設計部主任……反正,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辦!」

  我看他一眼,出於好奇。

  他鎖眉,沒注意到我,我想。走到唱機旁邊,他逕自取下了那張保羅·安卡,換上一張《悲愴》。回過頭來,他看著我,微笑。「是不是比保羅·安卡好些?」

  為什麼要問我?為什麼偏選中《悲愴》?難道你知道我的內心?知道這是我最愛的一張?「比保羅·安卡好些。」博士說,我吃了一驚,他彷佛也是,望望博士,又望望我,他眼中有著困惑。糊塗的小秋,竟沒有把我介紹清楚,但是,又何必要介紹清楚呢?我把眼光調向地面。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顏六色的小石子,黑的、白的、藍的、紅的。「你最近忙些什麼?」小秋問。

  「我有份新的計劃,」他打開一份草圖,「假若發展了,一定大有可為。」

  「又是新計劃,」小秋的丈夫問,「你要賺多少錢才滿意?」

  「錢?」他笑笑,像是自嘲,也像在嘲笑別人:「我只是想做事,想把許多的夢想變成事實。至於錢,我的看法是:我不要貧窮,也不要豪富。所以,我像流水一樣的賺錢,也像流水一樣的花錢,只要賺得心安理得,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。」

  「你還有未竟的夢想?」小秋說,「我認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,事業,家庭,什麼都有!」她轉向我,解釋的說:「他的太太是公認的美人,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,美得不得了。」

  「小秋就會幫我吹牛,」他笑著說,把草圖捲成一卷,扔在一邊,「不談生意上的事。」

  「談什麼?」小秋開玩笑的說,「音樂?藝術?文學?」她又轉向我:「任何一門,他都是行家。」

  我凝視他,可能嗎?他也凝視我。《悲愴》完了,二十分鐘早已過去,他卻沒有即時離開。走到唱機邊,他問我:「換一張什麼?」他拿起一張,徵求的給我看,是《新世界》!我點頭。德伏劄克!多年以前,有個大男孩子,曾彈奏他的曲子給我聽,唱片旋轉,樂曲輕揚,而我泫然了。

  他走了。我若有所思,唱片轉不走我淡淡的感觸和哀愁。小秋送客到門外,退回來,坐在我身邊說:「是個很奇特的人,是嗎?」

  「是個很出眾的人。」我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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