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 |
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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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燭光 我認識何詩怡是在我到××國校教書的時候,我教的是三年級甲班,她教的是三年級乙班。大概由於教的東西類似,遭遇的許多問題也類似,而且,在教員辦公室我們又有兩張貼鄰的書桌,所以,我們的友誼很快的建立了。我們以談學生,談課本編排,談兒童心理,談教育法開始,立即成了莫逆之交。同事們稱我們作兩姐妹,許多學生弄不清楚,還真以為我是她的妹妹呢!何詩怡是個沉靜蒼白的女孩子,很少說話,而且總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。她給人最初的印象,彷佛是冷冰冰、十分難接近的。 可是,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,和她相處久了,就會發現她是非常熱情的,尤其喜歡幫別人的忙。記得我剛到校沒多久,就盲腸開刀住進了醫院,她義務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課程,事後還不容我道謝。她長得並不美,但有一對憂鬱而動人的眼睛,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。她個子比我高,修長苗條,有玉樹臨風之概。我總覺得她心裡有一份秘密,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傷心的,所以她才會那麼憂鬱沉靜,肩膀上總像背著許多無形的負荷。果然,沒多久,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開了,使我對她不能不另眼相看。 那天黃昏,降完了旗,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門。她問我願不願意到她家裡去坐坐,我欣然答應。於是,我們沿著街道緩步而行,她的家距離學校不遠,在廈門街的一條巷子裡。到了房門口,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,終於說:「我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,現在我和母親住在一起。」她敲敲門,過了半天,門才打開了。開門的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太太。何詩怡向我介紹說:「這是我母親,」一面對老太太說:「這是唐小姐,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唐小姐,在學校裡,他們說她像我的妹妹呢!」 我彎彎腰叫了聲伯母。老太太微笑的盯著我看,我發現她的眼睛十分清亮。雖然背脊已經佝僂,行動也已顯得呆滯,但,仍可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很精明幹練的女人。我們走進大門,這是棟小小的日式房子,進了玄關,就是間八席的小客廳。從客廳裡的陳設看,她們家庭的境況相當清苦,除了四張破舊的籐椅和一張小茶几之外,真可說是四壁蕭然。屋角有張書桌,書桌上有張年輕男人的照片,另外,牆上還掛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,從照片的發黃和照片人物的服裝看,這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的歷史了。坐定之後,老太太十分熱心的說:「詩怡,去泡杯茶來,用那個綠罐子裡的香片茶葉吧!」 「啊,伯母,您別把我當客人吧!」我說,有點兒不安,因為老太太那對眼睛一直笑眯眯的望著我,在慈祥之外,似乎還另含著深意。「你知道嗎?瓊,」何詩怡喊著我說,一面望著我笑:「綠罐子的茶葉是媽留著招待貴賓用的呢!」 我更加不安了,對於應酬,我向來最害怕,別人和我一客氣,我就有手足無措之感。老太太笑了,說:「詩怡,你說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!」然後,她關切的問我:「唐小姐年紀還很小嘛,已經做老師了?」 「不小了,已經滿了二十歲。」我有點靦腆的說。 「哦,比我們詩怡小了三歲,比詩傑整整小了八歲!」 何詩怡端了茶出來,微笑的向我解釋:「詩傑是我三哥,喏,就是書桌上那張照片裡的人。」 我下意識的望了那張照片一眼,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,濃眉英挺,眼睛奕奕有神。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來,有點激動的說:「哦,詩怡,把照片拿過來給唐小姐看看。」 「哎,媽媽,人家又不是看不見。」何詩怡噘噘嘴說,帶著點撒嬌的味兒,一面瞥了我一眼,眼光裡有點無可奈何。奇怪,我覺得在家裡的何詩怡和在學校裡的何詩怡像兩個人,學校裡的她憂鬱沉靜,家裡的她卻活潑輕快。她又看了我一眼,說:「三哥是媽媽的寶貝,不管誰來了,她就要把三哥搬出來,媽媽只愛兒子不愛女兒!」 「誰說的!」老太太笑了:「我待你們還不都是一樣!」 「總之,稍微偏心兒子一點。」何詩怡對我擠擠眼睛:「來生我們都投生做男孩子!」 我笑了,老太太和何詩怡也笑了。只是,何詩怡笑得不太自然,我暗中詫異,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! 「詩傑現在在高雄一個什麼機械公司做事,」老太太向我解釋:「他去年才從成大電機系畢業,畢業之後馬上就做了事,連家都來不及回一趟。」老太太搖搖頭,似乎有點不滿:「我叫詩怡寫信要他回來,他說回來工作就沒有了。詩傑這孩子!就是事業心重!不過,男兒志在四方,他能看重事業也是好事!」老太太又點點頭,頗有贊許的意味。 「他沒有受軍訓?」我問,奇怪!怎麼大學畢業就能做事。 「什麼軍訓?」老太太不解的問。 「他不必受軍訓的,」何詩怡急忙插進來說,一面瞪了我一眼,好像我說錯了話。馬上又說:「瓊,你來看看我們這張全家福的照片,找找看哪一個是我?」 我跟著她走到牆上那張照片底下,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過來。那張照片正中坐著一對大約四十幾歲的夫婦,不難認出那個女的就是何老太太。後面站著兩個男孩子,大的十五、六歲,小的十二、三歲。前面呢,男的抱著個小男孩,女的摟著個小女孩。何詩怡指著那個小女孩,對我說:「這就是我,才只一歲半,這是我爸爸,他抱的就是三哥。」 「後面是我的兩個大孩子,」老太太說,歎了口氣:「可憐,那麼年輕,倒都死在我前面!」 「媽媽,您又傷心了!」何詩怡喊:「那麼多年前的事,還提他做什麼!」她轉頭對我說:「我大哥是空軍,死在抗戰的時候,我二哥從小身體不好,死於肺病。我爸爸,」她停頓了一下:「死于照這張照片後的三個月。」她回過頭來,熱情的望著老太太:「哦,瓊,我有個最偉大的媽媽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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