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朦朧鳥朦朧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「不要,不要,都不要!」陸超簡單明快的。「我來拿件東西,拿了就走!」阿裴臉色慘變,她像箭一股,直射到那套鼓旁邊,用身子遮在鼓前面,她的手按在鼓上,眼睛死死的瞪著陸超,臉上有種近乎拚命的表情,她啞聲說:「你休想把鼓拿走!你休想!如果你要拿鼓的話,除非你先把我殺掉!」

  陸超冷冷的望著她,似乎在衡量她話裡的真實性。阿裴挺著背脊,直直的站在那兒,她身上那種水樣的溫柔已經不見了,她臉上充滿了一種野性的、瘋狂的神情,像只負傷的野獸。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氣氛在彌漫,一時間,屋子中四個人,無一人說話。只有窗前的風鈴,仍在叮叮噹當,玲玲琅琅,細細碎碎的響著:如輕唱,如低語,如細訴,如呢喃。

  好一會兒,陸超忽然笑了起來。

  「傻東西!」他笑駡著:「我說了我要拿鼓嗎?」

  室內的空氣,陡然間輕鬆下來了。阿裴的眼神一亮,笑容立即從唇邊漾開,同時,淚水濡濕了她的睫毛,她沖過來,又忘形的撲進了他的懷裡,用手臂抱著他的腰,她的眼淚沾濕了他的夾克。「哦,你好壞!好壞!好壞!」她低聲的,熱烈的嚷著:「你就是會嚇唬我,你好壞!你嚇得我快暈倒了,你信嗎?我真的快暈倒了!」靈珊望著她那慘白如大理石般的臉色,心想,她決沒有撒謊,她是真的快暈倒了。陸超的眼裡掠過了一抹忍耐的神色,用手敷衍的摸了摸阿裴的頭髮,說:「好了,別傻裡傻氣的!你今晚有朋友,我改天再來,我只是——」靈珊慌忙從地毯上跳起來。

  「陸超!」靈珊說:「你留下來,我和邵卓生正預備走,我們還有事呢!」她對邵卓生丟了一個眼色:「走吧!掃帚星!」

  「不要!不要!」陸超推開阿裴,一下子就攔在他們前面。「你們陪阿裴聊聊,我真的馬上要走!」他回頭望著阿裴。「我需要一點——」

  「我知道了!」阿裴很快的說,走進臥室裡去。

  陸超遲疑了一下,就也跟進了臥室裡。靈珊本能的對臥室裡看去,正看見陸超俯頭在吻阿裴,而阿裴心魂俱醉的依偎在他懷中。靈珊想,這種情形下還不走,更待何時?她剛移步往大門口走去,那陸超已經出來了。一面毫不忌諱的把一迭鈔票塞進口袋中,一面往大門口走去。

  「阿裴,算我跟你借的!」他說:「我走了!」

  阿裴依依不捨的跟到門邊,靠在門框上,她的眼睛濕漉漉的看著他。「什麼時候再來?」她問,聲音好軟弱。

  「我總會再來的,是不是?」陸超粗聲說:「我的鼓還留在這兒呢!」打開大門,他揚長而去。

  阿裴倚門而立,目送他拾級而下。好半晌,她才關上房門,回到客廳裡來。靈珊看了看她,說:「我也走了。」

  「不!」阿裴求助似的伸手握住她:「你再坐一下,有時候,我好怕孤獨!」她的語氣和她的神情,使靈珊不忍遽去。她折回來,又在那些靠墊堆中坐下。阿裴倒了三杯酒來,靈珊搖搖頭,她不想再醉一次,尤其在阿裴面情。阿裴也不勉強,她席地而坐,重新抱起她的吉他。她把酒杯放在地毯上,吸一口酒,彈兩下吉他,再啜一口酒,再彈兩下吉他。眼淚慢慢沿著她的面頰滾落下來。「阿裴,」邵卓生忽然開了口。「你為什麼這樣認死扣?天下的男人並不止陸超一個。陸超有什麼好?他任性,他自私,他用情不專——」

  「掃帚星,」阿裴正色說:「如果你要在我面前說陸超的壞話,那麼,你還是離開我家吧!」

  邵卓生不再說話了,端起酒杯,他默默的喝了一大口。默默的看著阿裴。阿裴燃起了一支煙,她抽煙,喝酒,彈吉他。煙霧慢慢的從她嘴中吐出來,一縷一縷的在室內嫋嫋上升,緩緩擴散。她的眼光望著靈珊,閃著幽幽然的光芒。那酒始終染不紅她的面頰,那面頰自從陸超進門後,就像大理石般蒼白。她的手指輕扣著琴弦,她柔聲的說:「靈珊,你愛聽那一類的歌?」

  「抒情的。」

  「抒情的?」她微側著頭沉思,頭髮垂在胸前。「靈珊,『情』之一字,害人不淺,中國自古以來,對情字下了太多的定義。我最欣賞的,還是『一日不思量,也攢眉千度』的句子!」靈珊猛的一怔,這是韋鵬飛題在阿裴照片上的句子!難道,人生真是一個人欠了一個人的債麼?阿裴不再說話了,她只是喝酒,抽煙,彈吉他。不停的喝酒,抽煙,彈吉他。然後,夜深了,阿裴彈了一串音符,開始低聲的扣弦而歌,她唱歌的時候,已經半醉了。靈珊和邵卓生離去,她幾乎不知道。她正在唱那支「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」。她低聲唱著,聲音溫柔細膩而悲涼:

  「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,如何才能感動他!我變了,真的變了,過去幾天來變了,我變得不像自己了,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愛他,他只是一個男人,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——」

  她一邊唱著,眼淚一邊滑下她面頰,落在那吉他上。邵卓生拉著靈珊離開,低聲說:「她會這樣喝酒喝到天亮,我們走吧!」

  靈珊走擊了那棟公寓,涼風迎面而來,冷冷的,颼颼的,瑟瑟的。她眼前仍然浮著阿裴含淚而歌的樣子,耳邊仍然蕩漾著阿裴的歌聲:「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,如何才能感動他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