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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「你又嘆氣了。靈珊,你這麼憂鬱,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?」他握緊她的手,忽然下決心的說:「靈珊,我們走吧!我們真的離開這所有令人煩惱的一切!我們走吧!離開你的父母,也離開我的家人,我們走吧!」

  「走到那兒去?」

  「去美國。我可以在那兒輕易的找到工作,我又有永久居留權。我們去美國,好嗎?」

  「楚楚呢?」她問。他狠狠的咬了咬嘴脣:「我可以把她交給我的父母!他們都很愛她!」

  「你呢?不愛她嗎?」靈珊盯著他問。

  「我當然愛她。可是──如果她成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冰山,我──我就只有忍痛移開她!」

  靈珊和他對視良久。「聽我說,鵬飛。」她清晰的說:「我不跟你去美國,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,或任何地方!因為,我不要做一個逃兵!我愛我的父母、姐姐、和弟弟。我不想和他們分開,我也愛楚楚,我要她!我的問題在於,這所有反對我的人,我都愛!我不逃走,鵬飛,我要面對他們!」

  「靈珊!」他喊:「你自私一點吧!為自己想想吧!」

  「我很自私,」她固執的說:「我想用我的胳膊,抱住所有我所愛的,不止你!鵬飛。還要抱住我的家人,和──那座小冰山,我不單單是自私,而且是貪心的!」

  「靈珊!」他驚嘆的喊,擁住了她,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裡,再也說不出話來了。於是,日子仍然這樣緩慢而規律的流過去。但是,在規律的底下,卻埋伏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。像地底的一條伏流,隱隱的,緩緩的流著。卻不知何時,終會化作一道噴泉,由地底激射而出。這天,韋鵬飛正在工廠中工作。一部熱鍛機出了毛病,一星期中,這機器已有三次因熱渡過高,燒紅之金屬碎片濺出來而燒傷了工人。韋鵬飛帶著幾個技工,一直在埋頭修理這部機器,調整它的溫度。忽然,有個工人走過來說:

  「韋處長,有位劉先生來看你!」

  「讓他等一下!」韋鵬飛頭也不抬的說,他整個人都鑽在機器下面,察看那機器的底層。半晌,他從機器下面鑽了出來,滿身的塵土,滿手的油垢,滿衣服的鐵屑。他抬眼看過去,才驚愕的發現,站在那兒等他的,竟然是靈珊的父親劉思謙!「哦,劉伯伯!」他慌忙打招呼,心想,要來的畢竟來了!他必須面對這個人物,這個問題,和這項挑戰了。他心裡在一瞬間掠過許許多多的念頭,知道劉思謙居然跑到工廠裡來找他,當然是非攤牌不可了。他暗中籌思著「應戰」的方法,立即做了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,不管怎樣,他絕不妥協,絕不放棄靈珊!他看著劉思謙,一面用毛巾擦著手。「對不起,讓您久等,那機器有點毛病!」他說。

  劉思謙好奇的看看那部機器,再好奇的看看韋鵬飛。平常,他見到的韋鵬飛都是整潔清爽的,現在,他卻像個工人!然後,他又好奇的打量這整個工廠,和那一排排的廠房,以及那些五花八門,形形色色的鍋爐和沖床。

  「我不知道這工廠這麼大,」他說:「有多少工人?」

  「工人有五百多人,算上員工和職員,就有六百多人了!」韋鵬飛說,一眼看到劉思謙滿臉感興趣的表情,他心中一動,想先跟他扯點別的,把話說暢了,再導入正題就容易了。於是,他問:「要不要參觀一下?」

  「會不會不方便?」劉思謙問。通常,一般工廠都謝絕參觀,以免一些私有技術流傳出去。

  「不會。」韋鵬飛立刻說。「這兒沒有秘密。」

  帶著劉思謙,他一間廠房又一間廠房的走過去,一面向他介紹那些機器的功用,和工廠的性質。

  「我們分兩個部門,一個是鍛造部份,一個是精密鑄造部份。產品幾乎包括了各種金屬手工具,主要的對象是外銷,銷美國、加拿大,以及東南亞和歐洲。」

  「哦?」劉思謙打量著那些機器,也打量著韋鵬飛,他自己也是學機械的,卻並沒有學以致用,現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,在一家大銀行當高級主管。但是,他對機械的興趣卻依然不減。「鍛造做些什麼事?」他問。

  「第一步是剪切,那是剪切機,它把鐵片剪碎。第二步是加熱,這是加熱爐。然後是粗胚,再下來要熱鍛,再經過剪邊和加工,就完成了鍛造的程序。可是,僅僅加工一項,就又包括了吹沙,清洗、打直、熱處理、研磨、精光、電鍍──各種手續,所以,要這麼多機器,這麼多工人,這是一件繁複的工作。」劉思謙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。

  「你整天面對著機器和鐵片,怎麼還有心情去追女孩子?」他問。韋鵬飛站在一間大廠房的外面,他的手扶著廠房的柱子,回頭看著劉思謙。「靈珊常常說我是個打鐵匠,」他乾脆引入正題。「我也確實只是個打鐵匠。但,一把鉗子,一個螺絲鑽,都要經過千錘百煉才做得出來。我一天到晚對這些鐵片千錘百煉,自以為已經煉成金剛不壞之身。直到靈珊捲進我的生活,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感情!劉伯伯,」他誠摯的說: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,靈珊確實再造了我!我每天把廢鐵變為利器,靈珊對我做了同一件事!」

  劉思謙望向廠房,那兒有好幾個高周波爐,工人們正在做熔鑄的工作。他再看韋鵬飛,一身的鐵屑,滿手的油污,一臉的誠摯,和那渾身的機油味。他沉吟的說:

  「你知道我來這兒幹什麼?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韋鵬飛說:「你想說服我和靈珊分手。」

  「你認為我的成功率有幾成?」

  「你沒有成功率。」劉思謙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。

  「像你這樣的男人,怎麼會離婚?」他冷靜的問。「聽說是你太太對不起你。」

  「欣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。」韋鵬飛認真的說。「兩個人離婚,很難說是誰對不起誰。欣桐外向愛動,熱情而不耐寂寞,她的思想很開放,有點受嬉皮思想的影響,她離開我──」他黯然說:「我想,總是我有缺點,我保不住她。」

  「那麼,你就保得住靈珊了嗎?」

  韋鵬飛靜靜的沉思片刻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因為靈珊不是欣桐!欣桐像我豢養的一隻小豹子,不管我多喜愛她,她一旦長成,必然要跑走,我跟欣桐結婚的時候,她還是個孩子。靈珊不一樣,她獨立面有思想,從我們認識開始,她接受了我,不止我的優點,也包括了我的缺點。到現在,我覺得她已經像我生命的一部分,你可能保不住一隻小豹子,你怎麼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?」

  「你的舉例很奇怪!」劉思謙怔怔的說。

  韋鵬飛望向廠棚。「你看到那些爐子嗎?」他問。

  「怎樣?」劉思謙困惑的。

  「那裡面是碳鋼水,用碳鋼水加上鉻鐵和釩鐵,就鑄造出一種新的合金,叫鉻釩鋼。鉻釩鋼是由兩種不同的金屬鑄造的,但是,即經鑄造之後,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鉻釩鋼分離成鉻鐵和釩鐵。我和靈珊,就像鉻釩鋼。」

  劉思謙瞪視著韋鵬飛。

  「看樣子,你是個成功的鍛造家!」他說,環視著左右。「看樣子,你還是個成功的工程師,看樣子,你也是個成功的主管。只是,我不知道,你會不會是個成功的丈夫!」

  韋鵬飛熱烈的直視著劉思謙,眼睛發亮。

  「我有必勝的信心,信任我!劉伯伯!」

  劉思謙睜大了眼睛,皺皺眉頭,然後,他忽然重重的一掌,拍在韋鵬飛的肩上,粗聲說:

  「我實在不知道,靈珊愛上了你那一點?我也實在不知道,我又欣賞了你那一點?但是,要命!」他深深吸氣,眼睛迎著陽光閃亮:「我居然全心全意,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!」

  「劉伯伯!」他喊,滿臉發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,一把握住了劉思謙的手。「你不會後悔,你永不會後悔!」他說。「你雖然不知道,靈珊愛上了我那一點,我卻深深明白,靈珊為什麼那樣愛你們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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