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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「不是他灌醉你?是你自己喝的?」

  她點頭。「為什麼?」她的眼光直射向他,望進他的眼睛深處去。

  「問你!」她說。「問我?」他愕然的凝視著她,伸手摸她的額,又摸她的頭髮,她的面頰,和她的下巴,他的眼光從驚愕而變得憐惜。「你還沒有清醒,是不是?你頭暈嗎?你口渴嗎?胃裡難過嗎?我去給你拿杯冰水來!」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服。

  「不要走開!」她命令的。

  他停下來,注視她。在她那淩厲而深沉的眼光下迷惑了,他怔怔的望著她。「我見到她了!」她啞聲說,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,她的身子開始微微發顫。他抓住了她的手,發現那手冷得像冰。「我見到她了!」

  「誰?」他問。「大家都叫她阿裴,她穿一件銀灰色軟綢的衣服,像一陣銀灰色的風。」她的聲音低柔而悽楚,手在顫抖。「為什麼騙我?為什麼?她在那兒,她唱歌,她纖瘦而美麗——」她死命拉住他。「你說她死了!死人也會還魂嗎?你說——她死了!死人也會唱歌嗎?」他彷佛挨了重重一棒,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慘白,他立即蹙緊了眉頭,閉上了眼睛身子晃了晃,似乎要暈倒。片刻,他睜開眼睛來,他用雙手把她的手闔住,他的眼睛裡閃著深切的悲哀,和極度的震驚與慘痛。

  「你說你見到了她?」他啞聲問。「欣桐?」

  「是的,欣桐。」淚水湧了上來,她透過那厚厚的水簾,望著他那變色的臉。「裴欣桐!她是姓裴嗎?是嗎?那麼,真的是她了?不是我在做夢?不是我在幻想——對了!」她想坐起來。「你有一張她的照片,我要看那張照片!」

  他用手壓住了她,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。

  「不要看!」他說:「那張照片已經不在了。」

  她微張著嘴,嘴唇在輕顫。

  「那麼,確實是她了?」她問。

  「是她。」他低聲的,痛楚的,慘切的說。「是的,是她!我並沒有騙你,靈珊,我從來沒有說她死了,我說過嗎——」他凝視她,眉頭深鎖。「我只說,她離我而去了,她確實離我而去了。我告訴你——」他咬牙,額上的青筋凸了起來,太陽穴在跳動,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穩定。「我好幾次都想說,好幾次都想告訴你,但是,我怎麼開口?靈珊?我怎樣去說;我太太遺棄了我,她變了心,跟一個合唱團的鼓手私奔了?你叫我怎麼說?在我認識你的時候,我已經對自己一點自信都沒有了!我恨女人,我仇視女人,我也怕女人!我想愛,又不敢愛!只因為——只因為那一次戀愛,已經把我所有的自尊和感情,都撕得粉碎了。靈珊,你說我騙你,我不是騙你,我是寧可相信她死了,寧可讓你也以為她死了。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失敗,我——不是騙子,而是懦夫!」

  靈珊眨動著睫毛,淚珠從眼角滾落,她的眼睛變得又清又亮又澄澈,她看著他,看了好久好久,然後,她用胳膊環抱過來,抱住了他的頭,她把他拉向自己懷裡,用手撫摩著他那一頭濃發,她急促的說:「別說了!別說了!別再說了!」

  「不!」他掙扎開來,抬起頭,他面對著她。「既然說了,你就讓我說完!人生沒有永久的秘密,世界很小,一個圈子兜下來,誰都碰得到誰。我應該猜到你可能遇見她,她一直在歌廳和娛樂界混。你遇到她時,她一定和那個鼓手在一起了?」她不語,只是默默的望著他。

  「這是個殘忍的故事,靈珊。」他咬牙說:「你看過《愛桐雜記》,你應該知道我對她的那份感情。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,她已經跟那個鼓手私奔了,甚至,丟下了才兩歲大的楚楚。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,我找到了她,我請求她,哀求她,抹煞了所有的自尊,我一次又一次的懇求她回來!只要她回來,我不究以往,只要她回來,我犧牲什麼都可以!我那麼愛她,愛得連恨她都做不到,怨她都做不到!她不肯,說什麼都不肯回來,即使如此,我還寫下了《愛桐雜記》,不恨她,不怪她,我只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把她保護好,為什麼要出國?而她——」他深吸了口氣。「她要求離婚,她告訴我,生命、財產、名譽、孩子——她都可以不要,在這世界上,她只要一個人——那個鼓手!」他坐在沙發前面,用手支著頭,手指插在頭髮裡。

  「有一段時間,我痛苦得真想自殺!後來,我終於弄清楚,我是徹徹底底的失去她了,再也挽不回她的心了,我的糾纏,只讓她輕視我,鄙視我!她親口對我說過:如果你是個男子漢,就該提得起,放得下,這樣糾纏不清,你根本沒出息!」

  他咽了一口口水,眼睛因充血而發紅。靈珊撫摩著他的胳膊,祈求的低語:「夠了!別再說了!」

  「我簽了離婚證書,簽完字的那一天,我喝得酩酊大醉,那晚,我在一個妓女家中渡過。從此,白天我上班工作,下了班我就是行屍走肉!我酗酒,我墮落,我始終站在毀滅的邊緣,耳朵邊始終響著她的話;我沒出息,我是沒出息,我連一個太太都保不住,我不是男子漢,我不配稱為男子漢——」

  「夠了!」她再說:「求你別再講下去!」

  「她纖小嬌弱,」他說出了神,仍然固執的說下去。「卻說得那麼殘忍,她永不可能瞭解,她把我打進了怎樣一個萬劫不復的地獄裡——」

  「我說夠了!」靈珊喊,用手蒙住了耳朵。「別再說了!請你不要說了!」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,站在那兒:「除非她現在還活在你心裡!除非你從沒忘記過她!除非你心裡根本沒有我——」她的頭裡掠過一陣劇烈的暈眩,隔夜的宿醉仍然襲擊著她,她站立不穩,身子向前猛然栽過去。

  「靈珊!」他驚喊,伸手一把抱住了她。「你怎麼了?你不舒服嗎?靈珊!你怎樣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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