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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「她為什麼要這樣說?」她問:「你一定很壞,很不乖,她故意說這些話來嚇你!楚楚,不是這樣的──」她感到自己的聲音好無力,好軟弱。「她故意嚇你,後娘也有好的,像──像──像阿姨這樣的──」

  「不!」楚楚斬釘斷鐵的說,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,注視著靈珊。「阿姨,後娘都很壞,很壞,很壞!我會唱一首歌,是另外一個阿巴桑教我的。」

  「什麼歌?」她瞪視著她,心中越來越瑟縮,越來越畏怯。她知道楚楚家裡,三天兩頭換傭人,她實在猜不到,這些傭人都灌輸了她一些什麼思想。

  「我唱給你聽!」楚楚說,眼光直視著靈珊,她的聲音是軟軟的童音,她一定有她母親的遺傳,歌唱得婉轉動人,而且有種淒淒涼涼,悲悲切切的韻味:

  「小白菜呀,地裡黃呀,
  三歲兩歲,沒有娘呀!
  好好跟著,爹爹過呀,
  只怕爹爹,娶後娘呀!
  娶了後娘,三年整呀,
  生個弟弟,比我強呀!
  弟弟吃肉,我喝湯呀,
  拿起飯碗,淚汪汪呀!
  親娘想我,一陣風呀,
  我想親娘,在夢中呀!
  河裡開花,河裡落呀!
  我想親娘,誰知道呀!
  白天聽見,蟈蟈叫呀,
  夜裡聽見,山水流呀!
  有心要跟,山水走呀,
  又怕山水,不回頭呀!」

  她唱完了,默默的看著靈珊,靈珊是完全怔住了。從不知道她會唱這麼長的歌,而且唱得這麼完整。她呆望著楚楚,所有的意志,思想,決定──都被楚楚的歌聲所敲碎了。她覺得再也沒有信心,再也沒有夢想,再也無法把握自己的方向和意志了。因此,這晚,當韋鵬飛回家的時候,他就看到靈珊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沙發中,頭仰靠在沙發背上,眼睛裡充滿了淒惶,臉龐上布滿了無助。孤獨的、悲淒的、落寞的、軟弱的靠在那兒。韋鵬飛走了過去,俯身凝視她。

  「怎麼了?」他問。「我好累。」她低聲說。

  「好累?你做了些什麼?」

  「我的父母,你的孩子!」她喃喃的說,把頭靠在他肩上。「他們是兩塊大石頭,我在他們的夾縫裡,我推不動石頭,我──好累!」他用胳膊環繞著她,輕輕的擁住了她,雖然不能完全清楚她在說些什麼,但是,那暗示的意味卻很明白。他堅定的、懇切的、愛憐的說:「如果有大石頭,也是我們兩個人的,你不可以一個人推,你太瘦太小,讓我們一起來推,好嗎?」

  ▼第十二章

  雨季來臨了。台北的冬天和春天,都是濕漉漉的。整天整晚,那濛濛細雨無邊無際的飄飛,陰冷的寒風,蕭蕭瑟瑟的掠過山頭,掠過原野,掠過城市,掠過街邊的尤加利樹,一直撲向各大廈的窗櫺。靈珊在這一段時期裡很安靜,很沉默,像一隻蟄伏著的昆蟲,隨寒冷的天氣而冬眠起來。她不再和父母爭辯她的婚事,甚至,避免再去提到它,在她內心深處,那瘦瘦小小的孩子,像座山般橫亙在她的面前,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強。她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脆弱,她竟收服不了一個孩子。

  春天來臨的時候,靈珊已患著淡淡的憂鬱症,她變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歡。學校放了一個月寒假,又再度開學了。靈珊照舊上課下課,帶著孩子們做遊戲。下課回家之後,她常倚窗而立,沉思良久。靈珍冷眼旁觀,私下裡,對父母說:

  「靈珊在和我們全家冷戰!」

  事實上,靈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,與其說她在冷戰,不如說她鬥志消沉。主要還有個原因,韋鵬飛在過春節的時候,帶楚楚回了一趟南部。從南部回來,楚楚就整個變了,她對靈珊充滿了敵意,充滿了冷漠。她又成了一隻渾身備戰的刺,動不動就豎起了她滿身的尖刺,準備奮戰。當靈珊好言詢問的時候,她只尖聲的叫了一句:

  「我奶奶說,你要做我的後娘,我討厭你!」

  將近半年的收服工作,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觸了礁。無論靈珊如何溫言細語,那孩子只是板緊了臉,惡狠狠的盯著她,尖聲大叫:「你不要碰我,你碰我我就咬你!」

  有好幾次,她真想再捉住這孩子,給她一頓責罰。可是,自從有婚姻之想,她竟不敢去責罵這孩子了。她怕她!在這種畏怯的情緒裡,一味的軟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,楚楚越來越無法無天,越來越蠻橫,越來越對靈珊沒禮貌。甚至,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欺侮靈珊。每當她和靈珊單獨相處,她就會細聲細氣的說:「阿姨,我好想好想我的媽媽呵!如果她不死就好了!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!」

  靈珊看著她那張慧黠的小臉,和那狡獪的眼神,明知她說的是謊話,明知她對生母決無印象,明知她安心要氣她,她仍然覺得刺耳刺心,而六神無主。

  靈珊是消沉下去了。而在這段時間裡,韋鵬飛卻忙得天昏地暗,自從春節以後,旭倫的營業額提高,生產量大量增加,韋鵬飛主持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,又添購了好幾部機器,他就從早忙到晚,日夜加班,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,而每次回家,都累得筋疲力竭,倒在沙發上,他常連動都不想動。但是,即使這麼忙,他也沒有忽略掉靈珊的消沉。一晚,他緊握著靈珊的手,誠摯的說:

  「靈珊,別以為我忘了我們之間的事,等我忙完這一陣,到夏天,我就比較空了。我們在夏天結婚,好不好?結完婚,我帶你到日本去度蜜月。」

  她默然不語。「你別擔心,靈珊,所有的問題,都會迎刃而解。我父母對於我又能重拾幸福,開心極了,他們說,等到有假期的時候,要到台北來看你!」她微微一震。「怎麼了?」他問,「你又在怕什麼?」

  「你的父母──」她期期艾艾的說:「他們真的很開心嗎?他們並不認識我──」

  「他們看過你的照片。」

  「怎麼說呢?」她垂下眼瞼。「他們一定說我很醜,配不上你。所有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。」

  「不,正相反。」

  「怎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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