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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最後,她居然說:「我的腳好痛好痛呵!」

  靈珊忍不住要笑,注視著楚楚,她的唇邊全是笑意,眼睛裡也全是笑意,她忍俊不禁的說:「你用手寫字,腳怎麼會痛的?」

  「我的腳趾頭一直在動在動——」楚楚認真的說。「幹什麼?」

  「它在幫忙,因為我的手好累好累。」

  靈珊再也熬不住,她笑了出來。一面笑,她一面放開楚楚的手,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,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頰,低歎著說:「楚楚,你實在好可愛好可愛呵!」

  楚楚呆了,她注視著靈珊的臉,然後,猝然間,她就用小胳膊緊緊的箍住靈珊的脖子,把面頰埋進了她的肩窩裡,她用細細的,嫩嫩的,小小的聲音,熱烈的低喊:「阿姨,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呵!」

  這一聲天真的、純摯的呼叫,頓時使靈珊胸中一熱,整個人都熱烘烘的發起燒來。她的眼眶濕潤了。把楚楚抱向臥室,她低柔的說:「我們今天不寫字了,你該睡覺了,我抱你去睡覺,好不好?」楚楚不回答,只用小胳膊更緊更緊的抱了她一下。靈珊把她抱進臥室,問:「洗過澡了嗎?」楚楚點頭。「睡衣在哪裡?」

  「櫃子裡。」靈珊把楚楚放在床沿上,打開櫃子抽屜,找出了睡衣,正幫楚楚換著睡衣,阿香不安的趕了過來,叫著說:「二小姐,我來弄她!」

  楚楚的身子一挺,說:「我要阿姨!」靈珊對阿香笑笑。「沒關係,我來照顧她,你去睡吧!」

  阿香退開了。靈珊幫楚楚換好衣服,讓她躺上床,拉開棉被,密密的蓋住了她,又把她肩頭和身邊的被掖了掖。楚楚睜大了眼睛只是注視著她。剛剛,這孩子還在說眼睛好累好累,現在,她的眼睛卻是清醒白醒的。

  「睡吧!」靈珊溫和的說。

  「阿姨,」那孩子甜甜的叫:「你上次唱過歌給我聽,你再唱歌好不好?」靈珊微笑的凝視她,坐在床沿上,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,使她闔上了眼睛。於是,她輕聲的,婉轉的,細緻的唱了起來:

  「月朦朧,鳥朦朧,
  點點螢火照夜空。
  山朦朧,樹朦朧,
  唧唧秋蟲正呢噥。
  花朦朧,葉朦朧,
  晚風輕輕叩簾櫳。
  燈朦朧,人朦朧,
  今宵但願同入夢!」

  她唱著唱著,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。她繼續低哼著那曲子,眼光朦朦朧朧的投注在那熟睡的臉龐上,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那個下午,在樓梯上又踢又又抓又咬的孩子。誰能相信?這竟是同一個孩子?誰又能相信,這孩子已捲入了她的生命,控制了她的情緒?

  終於,她慢慢的站起身子,拉上了窗簾,關掉床頭燈,對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瞥,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間,輕輕的帶上了房門。走到客廳裡,她猛然一怔。韋鵬飛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,他正靜靜的坐在沙發裡,靜靜的抽著煙,靜靜的注視著她。他臉上的表情是深沉的,奇異的,眼睛裡閃著一抹感動的,幾乎是熱烈的光芒。她站住了,他倆默默的相對,默默的彼此注視,彼此衡量。「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她問。

  「有好一會兒了。」

  「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嗎?」她的語氣裡帶著責備,眼睛裡寫著不滿。「唔。」他哼了一聲。「你喝了酒。」

  「唔。」他再哼了一聲。

  「你每晚都去喝酒嗎?」

  「唔。」他又哼一聲。「在什麼地方喝酒?」

  「酒家裡。」他答得乾脆。

  「除了喝酒,也做別的事?」她問。

  他銳利的看著她。「我不是幼稚園的學生。」他說。

  「是的。」她點點頭。「我能管的範圍,也只有幼稚園。」她的聲音微微顫抖。他熄滅了煙蒂,從沙發裡慢吞吞的站起來,他的眼光始終一眨也不眨的停在她臉上,有種緊張的、陰鬱的氣氛忽然在室內醞釀,他硬生生的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,喉嚨沙啞的說:「你該回去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她說,並沒有移動。

  「怎麼不走?」他粗聲問。

  她不響,佇立在那兒,像個大理石的雕像。

  他的眼光不自禁的又落回到她的臉上,他呼吸急促,聲音重濁。「我說過,我像個破了洞的口袋。」他艱澀的說:「自從她離我而去,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棄裡,墮落與罪惡與我都只有一線之隔。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樣聰明,就該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開我!」她仍然佇立不動,眼光幽幽然的直射向他。

  「你聽不懂嗎?」他低吼,聲音更粗更啞更澀。「我叫你逃開我,回家去!」她緩緩的走近了他,停在他面前,她的臉離他只是幾吋之遙,她悠然長歎,吐氣如蘭。她的眼光如夢如霧如秋水盈盈。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:「她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誰?」

  「你的太太。」他重重的呼吸。「請你不要提起她!」

  「好。」她說,揚起睫毛,那兩泓秋水映著燈光,閃爍如天邊的兩顆寒星。「我不提她!你剛剛說什麼?你叫我回家去?」

  「是的。」他啞聲說,目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。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我——不想傷害你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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