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簾幽夢 | 上頁 下頁 |
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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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這語氣,他這神態,以及他這微笑和他這句話,都抽痛了我的心臟和神經。但是,我知道我不能再軟弱,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。只要我稍一軟弱,就可能造成永遠牽纏不清的糾紛和煩惱。於是,我挺直了背脊,伸手打開了房門:「你該走了!」我說。他繼續緊盯著我。「你該走了!」我再說了一遍。 「是的,我該走了!」他點了點頭,伸手想撫摸我的面頰,我很快的避開了。於是,他淒然一笑,重重的摔了一下頭,說:「再見!紫菱!」 「再見!楚濂!」我說。 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,就轉過身子,迅速的奔出了門外,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,又聽著他走出客廳,我跑到窗前,拂開那些珠簾,我望著他的影子很快的穿過花園,他沒有回顧,徑直走向大門,他開門出去了。走出了我的世界,也走出了我的生命。那遠遠傳來的關門聲震碎了我的心智,我突然整個的脫力了。我跌倒在床前面,坐在那兒,我把頭埋在床上的被單裏,開始不能控制的、沉痛的啜泣了起來。 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,我一定有一段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和神智,因為我居然沒有聽到門鈴聲,也居然沒有聽到有人走上樓,又直接走進了我屋裏,直到那關上房門的聲音才震動了我,我茫茫然的轉過頭來,淚眼模糊的看著那走向我的人影。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來,一隻手溫柔的落在我的頭髮上,一個親切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的在我耳邊響起: 「好了,紫菱,不要再哭了,你已經哭了一個多小時了!」 我驚愕的仰頭望著他,我接觸到一對深沉、關切、而憐惜的眸子。好幾萬個世紀以前,曾有一個男人,在我家的陽臺上撿到一個「失意」,現在,他又撿到了我。取出一條乾淨的手帕,他細心的為我拭去頰上的淚痕。我迷茫的、困惑的望著他,口齒不清的問:「你什麼時候來的?」 「我已經來了半個多小時,你的房門開著,我一直站在你房門口。」他說,凝視著我:「我到醫院去看過你姐姐,知道你一個人在家,我就忍不住來看看你,我想,」他頓了頓:「我來的時候,楚濂一定剛剛走。」 楚濂,我咬咬嘴唇。是了,一定是阿秀告訴他,楚濂來過。我垂下頭,默然不響。由於哭了太久,我仍然止不住那間歇性的抽噎。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,整理著我那滿頭亂髮,他的眼光誠摯,溫柔,而帶著抹鼓勵的笑意。 「不要再哭了,瞧,把眼睛哭得腫腫的,明天怎麼見人?」 「我不要見人,」我悽楚的說:「我什麼人都不要見,我願意找一個深深的山洞,把自己藏起來。」 「也不要見我嗎?」他微笑的問。 「你是例外,費雲帆。」我坦率的說。 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。 「為什麼?」他不經心似的問。 「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傳達給我。」 他輕輕一笑。「你是勘得破紅塵?還是勘不破紅塵?」 我頹喪的把胳膊支在床上,用手托住下巴。 「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,」我說,一股心酸,淚珠又奪眶而出。「我奇怪你居然笑得出來!」 「好了,紫菱,」他慌忙說,收住了笑,一本正經的望著我:「讓我告訴你,人生的旅程就是這樣的,到處都充滿了荊棘,隨時都會遭遇挫折,我們沒有人能預知未來,也沒有人能控制命運。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發生過了,哭與笑都是情緒上的發洩,並沒有辦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實。」他抹去我的淚,輕聲的說:「別哭,小姑娘,我彈吉他給你聽好嗎?」 「好。」我悶悶的說。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。 「想聽什麼曲子?」 「有一個女孩名叫『失意』,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……」我喃喃的念著,帶淚的念著。 「這支曲子不好,讓我彈些好聽的給你聽。如果你聽厭了,告訴我一聲。」於是,他開始彈吉他,他先彈了我所深愛的「雨點打在我頭上」,然後,他彈了「愛是憂鬱的」,接著,他又彈了電影「男歡女愛」的主題曲,再彈了「昨天」和被瓊恩·貝茲唱紅的民歌「青青家園」……他一直彈了下去,彈得非常用心,非常賣力。我從沒有聽過他這樣專心一致的彈吉他,他不像是在隨意彈彈,而像是在演奏。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聲所吸引了,仰著頭,我呆呆的望著他。 他凝視著我,面色嚴肅而專注。他的手指從容不迫的從那琴弦上掠過去,一支曲子又接一支曲子,他腦海裏似乎有著無窮盡的曲子,他一直彈下去,一直彈下去,毫不厭煩,毫不馬虎,他越彈越有勁,我越聽越出神。逐漸的,我心中的慘痛被那吉他聲所遮掩,我不知不覺的迎視著他那深邃的眸子,而陷進一種被催眠似的狀態中。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兩小時、三小時,或者更長久,我不知道時間,我只知道最後他在彈「一簾幽夢」,反覆的彈著那支「一簾幽夢」,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臉,當他第五遍,或第六遍結束了「一簾幽夢」的尾音時,我累了,我聽累了,在地板上坐累了,仰著頭仰累了……反正,我累了。於是,我長歎了一聲,說: 「好了,不要再彈了。」 「你聽夠了?」他問。「夠了!」 他放下了吉他,挺了挺背脊,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著我的臉龐。「你總算聽夠了,」他說:「你知道我彈了多久?」 我搖搖頭。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來,於是,我驚駭的發現,他每個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一層皮,而在流著血。他竟流著血彈了三小時的吉他!我睜大眼睛,望著他那受傷的手指,我目瞪口呆而張口結舌。「你的吉他沒有好好保養,你忘了上油,」他笑著說:「我又太久沒有這樣長時間『演奏』過了,否則,也不至於磨破手指。」 「可是,你……你……為什麼要一直……一直彈下去?你……你為什麼不停止?」我囁嚅著問。 「因為你沒有叫我停止。」他說,靜靜的望著我。 我搖頭。「我不懂。」我蹙著眉說。 「因為我想治好你的眼淚。」他再說。 「我還是不懂。」我依然搖頭。 「那麼,讓我告訴你吧!」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魯而沙啞:「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情,傻瓜!天下的男人並不止楚濂一個!」我那樣震驚,那樣意外,那樣莫名其妙的感動。我凝視著他,費雲帆,那個在陽臺上撿到我的男人!那個永遠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出現的男人!我的眼眶潮濕了,我用手輕輕去握他那受傷的手指。他想「治好」我的眼淚,卻反而「勾出」了我的眼淚,我啜泣著說: 「你是我的小費叔叔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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