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簾幽夢 | 上頁 下頁 |
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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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睡吧!姐姐!」我幫她拉攏被單,撫平枕頭。她似乎很快就睡著了,我站起身來,默默的望著她那並不平靜的面孔,那微蹙的眉梢,那淚漬猶存的面頰,那可憐兮兮的小嘴……我轉過身子,悄無聲息的走出了病房。 第二天,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綠萍,母親因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。我到了醫院,穿過走廊,卻意外的看到父親正在候診室中抽煙,他沒有看到我。我猜綠萍一定睡著了,所以父親沒有陪伴她。於是,我放輕了腳步,悄悄悄悄的走向綠萍的病房門口,門闔著,我再悄悄悄悄的轉動了門柄,一點聲息都沒有弄出來。我急於要把那束玫瑰花插進瓶裏,因為綠萍非常愛花。但是,門才開了一條縫,我就愣住了。 門裏,並不是只有綠萍一個人,楚濂在那兒。他正半跪在床前,緊握著綠萍的手,在對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。 要不偷聽已經不可能,因為我雙腿癱軟而無力,我只好靠在門檻上,倒提著我的玫瑰花,一聲也不響的站著。 「……綠萍,你絕不能懷疑我,」楚濂在說:「這麼些年來,我一直愛著你,已經愛了那麼長久那麼長久!現在來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,但是,上帝捉弄我……」他的聲音啞了,喉頭哽塞,他的聲音吃力的吐了出來:「卻造成我在這樣的一種局面下來向你求愛!」綠萍哭了,我清楚的聽到她啜泣的聲音。 「楚濂,楚濂,」她一面哭,一面說:「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接受你的求愛?我已經不再是當日的我……」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。 「別再提這個!」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辨認。「我愛的是你的人,不是你的腿,何況,那條腿也該由我來負責!」 「楚濂,你弄清楚了嗎?」綠萍忽然敏銳了起來:「你是因為愛我而向我求愛,還是因為負疚而向我求愛?你是真愛?還是憐憫?」楚濂把頭撲進她身邊的棉被裏。「我怎麼說?我怎麼說?」他痛苦的低叫著:「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?怎樣才能表明我的心跡?老天!」他的手抓緊了被單,酸楚的低吼著:「老天!你給我力量吧!給我力量吧!」 綠萍伸手撫摸楚濂那黑髮的頭。 「楚濂,我只是要弄清楚……」她吸了吸鼻子:「這些日子,我躺在病床上,我常想,你或者愛的並不是我,而是紫菱,那天,你約我去談話,你一直表現得心事重重,或者是……」楚濂驚跳起來,抬起頭,他直視著綠萍: 「你完全誤會!」他啞聲低喊,像負傷的野獸般喘息。「我從沒有愛過紫菱,我愛的是你!我一直愛的就是你!沒有第二個人!那天我約你出去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他喘息而咬牙:「就是要向你求婚!我……我心魂不定,我……我怕你拒絕,所以……所以才會撞車……綠萍,請你,請你相信我,請你……」他說不下去了,他的話被一陣哽塞所淹沒了。 綠萍的手抓緊了楚濂的頭髮。 「楚濂,」她幽幽的,像作夢般的說:「你是真的嗎?我能信任你那篇話嗎?你發誓……你說的都是真心話!你發誓!」 「我發誓,」楚濂一字一字的說,聲音更嘶啞,更沉痛,他掙扎著,顫慄著,終於說了出來:「假如我欺騙了你,我將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!」 「哦,楚濂!哦,楚濂!哦,楚濂!」綠萍啜泣著低喊,但那喊聲裏已揉和了那麼大的喜悅,那麼深切的激情,這是她受傷以來,第一次在語氣裏吐露出求生的欲望。「你不會因為我殘廢而小看我嗎?你不會討厭我嗎?……」 楚濂一下子把頭從被單裏抬了起來,他緊盯著綠萍,那樣嚴肅,那樣鄭重的說:「你在我心目中永遠完美!你是個最精緻的水晶藝術品,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,都放射著光華。」他停了停,用手撫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長髮。「答應我,綠萍,等你一出院,我們就結婚!」綠萍沉默了,只是用那對大眼睛淚汪汪的看著他。 「好嗎?綠萍?」他迫切的問:「答應我!讓我來照顧你!讓我來愛護你!好嗎?綠萍?」 綠萍長長歎息。「我曾經想出國,」她輕聲的說:「我曾經想拿碩士、博士,而爭取更大的榮譽。但是,現在,我什麼夢想都沒有了……」她輕聲飲泣。「我所有所有的夢想,在這一刻,都只化成了一個;那就是──如何只靠一條腿,去做個好妻子!你的好妻子,楚濂。」楚濂跪在那兒,有好半天,他一句話都不說,只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綠萍。然後,他撲過去,他的頭慢慢的俯向她,他的嘴唇接觸到了她的。不知何時,淚水已經爬滿了我一臉,不知何時,我手裏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進我的手指,不知何時,我那身邊的門已悄然滑開……我正毫無掩蔽的暴露在門口。 我想退走,我想無聲無息的退走。但是,來不及了,我的移動聲驚動了他們,楚濂抬起頭來,綠萍也轉過眼光來,他們同時發現了我。無法再逃避這個場面,無法再裝作我什麼都沒看見,我只能走了進去,腳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裏,那樣不能著力,那樣虛浮,那樣輕飄,我必須努力穩定自己的步伐,像挨了幾千年,才挨到綠萍的床邊。我把玫瑰花放在床頭櫃上,俯下身來,我把我那遍是淚痕的臉頰熨貼在綠萍的臉上,在她耳邊,輕聲耳語了一句:「我沒騙你吧?姐姐?」 抬起頭來,我直視著楚濂,運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,我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,我說: 「歡迎你做我的姐夫,楚濂。」 楚濂的面色如紙,他眼底掠過了一抹痛楚的光芒,這抹痛楚立即傳染到我身上,絞痛了我的五臟六腑。我知道無法再逗留下去,否則,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事情來。我重重的一摔頭,用衣袖抹去了頰上的淚痕,我很快的說: 「剛好我給你們送了玫瑰花來,我高興──我是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!」掉轉身子,我走出了病房,闔上了那扇門。我立即奔出走廊,衝過候診室,父親一下子攔住了我。 「紫菱?」他驚異的喊。「你什麼時候來的?」 「爸爸!」我叫著說:「他們剛剛完成了訂婚儀式!」 父親瞪視著我,我掙脫了他,奔出了醫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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