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簾幽夢 | 上頁 下頁


  「一言為定!」他握住了我的手,我們相對注視。

  一聲門響,我驀然驚覺的把我的手抽了回來。跨進門的,是我那美麗的姐姐,帶著一臉盈盈淺笑,她捧著一個托盤,裏面是香味四溢的,剛做好的小點心,她逕自走到桌邊,把托盤放在桌上,笑著說:「媽媽要我給你們送來的!楚濂,把她管嚴一點兒,別讓她偷懶!」楚濂看看我,滿臉滑稽兮兮的表情。

  「紫菱,」他說:「你未來到底打算做什麼?」

  「哦,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,」我微笑的說:「我只想活得好,活得快樂,活得心安理得……」我停了一下,這幾句話是誰說的?對了,那個宴會,那個奇異的費雲帆!我摔摔頭,繼續說:「我要寫一點小文章,作幾首小詩,學一點音樂……像彈吉他、電子琴這一類。然後,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。」

  「啊呀,」綠萍輕聲的叫:「你們這是在補習嗎?」

  「是的,」楚濂笑著說:「她在幫我補習。」

  「楚濂!」綠萍不滿意的喊,注視著他。「你在搞什麼鬼?」

  楚濂抬頭看她,綠萍那黑濛濛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駐在他的臉上,她那兩排長長的黑睫毛半垂著,白皙的臉龐上是一片溫柔的笑意。我注意到楚濂的臉色變了,青蛙王子見著了他的公主,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。他把一綹黑髮摔向腦後,熱心的說:「紫菱不需要我給她補習……」

  「當心媽媽生氣!」綠萍立即介入。

  「是我不要補習!」我沒好氣的叫。

  綠萍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楚濂的臉上。

  「好吧!」她終於說,根本沒看我。「既然你們今天不補習,蜷在這小房間裏幹什麼?我們下樓吧,去聽聽唱片去!」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:「走呀,楚濂!」

 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來。他沒忘記對我禮貌了一句:

  「你也來吧!紫菱!」

  「不。」我很快的說:「我還有些事要做!」

  他們走出了屋子,他們關上了房門,他們走下了樓梯。我呆呆的坐著,望著我的珠簾……我不知道坐了多久,窗外月明星稀,窗外一燈熒然,我抽出一張白紙,茫然的寫下一首小詩:

  「我有一簾幽夢,不知與誰能共?
  多少秘密在其中,欲訴無人能懂!
  窗外更深露重,窗內閒愁難送,
  多少心事寄無從,化作一簾幽夢!
  昨宵雨疏風動,今夜落花成塚,
  春去春來俱無蹤,徒留一簾幽夢!
  誰能解我情衷?誰將柔情深種?
  若能相知又相逢,共此一簾幽夢!」

  寫完了,我拋下了筆,對著那珠簾長長的歎了口氣,突然覺得累了。

  ▼4

  一清早,家裏就有著風暴的氣息。

  我不用問,也知道問題出在我的身上。楚濂昨晚一定已經先和爸爸媽媽談過了。母親的臉色比鉛還凝重,綠萍保持她一貫的沉默,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,仿佛我是個怪物或是本難解的書。只有父親,他始終在微笑著,在故意說笑話,想放鬆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氣。但是,我看得出來,他也在忍耐著,等待一個「好時機」來開始對我「曉以大義」。

  這種空氣對我是帶著壓迫性的,是令人窒息而難耐的,因此,當綠萍去上班以後,我立即採取了最簡單的辦法,來逃避我即將面對的「訓話」。我謊稱一個好同學今天過生日,我必須去慶賀,就一腳溜出了大門,把母親留在家裏瞪眼睛。無論如何,我不願意一清早就面臨一場戰鬥,我想,我需要好好的運用運用思想,同時,也給母親一個時間,讓她也好好的想一想。我在外遊蕩了一整天,沿著街邊散步,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,研究商店櫥窗中的物品,和街頭仕女們的時裝。

  我在小攤上吃擔擔麵,在圓環吃魚丸湯,在小美吃紅豆刨冰,又在電影院門口買了包烤魷魚。然後,我看了一場拳打腳踢、飛簷走壁、又流血、又流汗的電影,再擺脫了兩個小太保的跟蹤……下午五時正,我既累又乏,四肢無力,於是,我結束了我的「流浪」,無可奈何的回到家裏。按門鈴那一剎那,我告訴自己說:「該來的事總是逃不掉的,你,汪紫菱,面對屬於你的現實吧!」阿秀來給我開大門,她在我家已經做了五年事,是我的心腹,而深得我心。開門後,她立即對我展開了一臉的笑:

  「家裏有客人呢!二小姐。」

  有客人?好消息!母親總不好意思當著客人面來和我談「大學問題」吧!在她,關於我的「落榜」,是頗有點「家醜不可外揚」的心理的。而我的「不肯上進」,就更是「難以見人」的私事了!我三步並作兩步的穿過花園,一下子衝進客廳的玻璃門。才跨進客廳,我就愣了,所謂的「客人」,竟是父親的老朋友費雲舟,和他那個弟弟費雲帆!他們正和父母很熱心的在談著話,我的出現顯然使他們都吃了一驚。母親首先發難,瞪著我就嚷:「好哦!我們家的二小姐,你居然也知道回家!」

  當母親用這種口吻說話的時候,我就知道她無意於顧及「面子」了,也知道她準備和我立刻「開戰」了。我站定在客廳中央,想不落痕跡的溜上樓已不可能,還不如乾脆接受「命運的裁判」。我對費雲舟先點了個頭,很習慣的叫了聲:

  「費叔叔!」然後,我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,他正微笑的看著我,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我臉上,我咬著嘴唇,愣著。

  「怎麼?」費雲帆開了口。「不記得我了?那天在你家的宴會裏,我似乎和你談過不少的話,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健忘!」

  我搖搖頭。「不,」我說:「我沒有忘記你!更沒有忘記你的吉他!我只是在考慮,我應該怎麼稱呼你?」

  「怎麼稱呼?」父親在一邊說:「你也該叫一聲費叔叔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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