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
五七


  然後,她們之間,就不再談起慕裳了。

  有一天,初蕾淡淡的問了句:「雨婷怎樣了?」

  「她嗎?」念蘋微笑著。「你把她治好了!」

  「我把她治好了?」初蕾愕然的。

  「據說,她在你面前暈倒,你給了她一頓狠狠的痛駡,又說她有心理變態,精神分裂症什麼的。她這一生,從沒有人敢正面對她說這種話,你這一罵,反而把她罵醒了。她現在正努力在改變自己,勤練鋼琴和聲樂,預備暑假裡去考音樂專科學校。」

  「哦!」初蕾怔了怔。「致中跟她還是很好吧?」她淡淡的問。

  「聽說很好。梁家——經過這次大事,都很受影響,致中也成熟多了,不再那麼跋扈了。我想——他終於可以穩定下來了,何況,雨婷對於他,是千依百順,言聽計從的,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。」

  初蕾默然片刻,低聲自語了一句:「她是他的海洋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念蘋沒聽清楚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初蕾疲倦的躺了下來。輕歎了一聲。「這下,是各得其所了,只除了……」她又歎了口氣,闔上了眼睛,不再說話了。

  四月底,天氣熱了,大陽整日絢爛的照射著。初蕾已恢復了大半,她可以下床行動,也常到花園裡曬曬大陽。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前,致秀卻先來看她了。

  那是一個下午,她坐在花園裡,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。自從病後,初蕾就彷佛變成了另一個人,她安靜,不說話,不笑,常常獨自一坐好幾小時,只是默默的沉思。致秀的來訪,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意外和震動。

  「致秀,致秀,」她抓著致秀的手,熱烈的搖撼著。「我以為你不要理我了,我以為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氣!我……我……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!」

  致秀這才驚覺到,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,誰也沒有告訴過她,梁家對於這件事的反應。原來,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體之外,還在自責自恨,自怨自艾中。

  「初蕾,你怎麼想的?」致秀拉了一張椅子,坐在初蕾身邊,熱情的、激動的說:「我們沒有任何人怪你,爸爸說得好,一切都是命中註定!這事怎能怪你呢?又不是你拉著大哥跳河的,是他自己往下跳的!」

  「還是怪我!都怪我!全怪我!」初蕾叫了起來:「致秀,你不知道,我打電話叫他來,我拉著他去杜家,我對他又吼又叫……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,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,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……哦!」她用手抱著頭。「人生最悲哀的事,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,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後果!」

  「你不要自怨自艾吧,你不要傷心吧!」致秀含淚說:「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,說不定有一天,他又會清醒過來,說不定,他又會好起來!」

  初蕾把頭埋在膝上,她默然不語。因為,她深深明白,這「有一天」是多麼渺茫,多麼不可信賴的。她不用問父親,每天,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,就知道一切答案了。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後的臉色,是一天比一天難看,一天比一天蕭索了。

  「初蕾,」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。「我今天來看你,除了叫你好好養病以外,我還給你帶了兩件東西來!」

  「什麼東西?」初蕾從膝上抬起頭來。

  「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……」致秀說,眼神黯淡而悽楚,聲音裡忽然充滿了哽塞。「我在他的抽屜裡,發現了兩件東西,我想,你會對它有興趣。」

  她從口袋裡,掏出了一張折迭著的信箋,遞給初蕾,初蕾接了過來,打開那信箋,她驚愕的發現,這是一封信,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,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,她的心就怦然而動了。她貪婪的、飛快的去閱讀那內容:

  「初蕾:

  我終於提筆寫這封信給你,因為,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你,離開臺北,離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,遠到異域去了。這一去,不知道再相逢何日?因此,多少我藏在內心的話,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,我都決心一吐為快了。

  記得第一次見你,你才讀大一,頭髮短短的,像個小男生。你在我家客廳裡,和我賭背唐詩,賭念長恨歌,賭背琶琵行,你朗朗成誦,笑語如珠,天真爛漫,而又嬌豔逗人。從那一日起,我就知這我完了,知道我被補捉了,知道命中註定,你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!

  可是,你的心裡並沒有我。致中爽朗熱情,豪放不羈,瀟灑如原野上賓士的野馬!他吸引你,你吸引他,我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。我想,我生來的缺點,就在於缺乏主動,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你!但是,天知道!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。我躲避到山上,無法忘記你。我走到郊外,無法忘記你。我埋頭在論文中,仍然無法忘記你!我吃飯,你出現在飯碗中;我喝水,你出現在茶杯裡;我憑欄,你出現在月色下;我倚窗,你出現在黎明裡……為你,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,為你,我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……哎,現在寫這些,不知你看了,會不會嘲笑我?或者,我不會有勇氣把這封信投郵,那麼你就永遠看不到它了。我想,我又在做一件傻事,我實在不該寫這封信,我只是要發洩,要痛痛快快的發洩一下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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