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 |
三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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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初蕾,」她柔聲說,伸手親切的握住了初蕾的手。「我們不要談二哥,好不好?妳知道他就是這種個性,誰碰到他誰倒楣,他沒有責任感,沒有耐性,沒有溫柔體貼……他就是大哥說的,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……」她深思的住了口,忽然問:「妳知不知道,大哥和二哥打過兩次架,大哥都打輸了。」 「兩次?」初蕾有點發呆。 「第一次,大哥的下巴打破了,第二次,嘴唇打裂了。他就是這樣,從小沒跟人打過架,不像二哥,是打架的好手。唉!」她嘆口氣:「大哥走了之後,我一定會非常非常想他。」 「走了之後?」初蕾猛吃了一驚:「妳大哥要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 「妳不知道嗎?」致秀驚訝的。「大哥沒告訴過妳?」 「我有──很久沒見到妳大哥了。」初蕾含糊的說,掩飾不住眼底的關切。「他要到那兒去?又要上山嗎?他不是已經寫好了論文,馬上就要升等了嗎?」 「不是上山,」致秀滿臉悵然之色。「他要走得很遠很遠,而且,三五年之內都不可能回來……他要出國了!到美國去!」 「出國?」初蕾像挨了一棍,腦子裏轟然一響,心情就完全紊亂了。「他出國做什麼?他是學中國文學的,國外沒有他進修的機會,他去做什麼?」 「去一家美國大學教中文。」致秀說:「那大學兩年前就來台灣找人,大哥的教授推薦了他,可是,他不肯去,寧願在國內當助教、講師,慢慢往上爬。他說與其出去教外國人,不如在國內教中國人。但,今年,他忽然改變了主意,他決定應聘去當助教了。」 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初蕾呆站在那兒,手扶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,整個心思都亂得一塌糊塗。「可是,他的個性並不適合出國啊!」她喃喃的說,自己並不太明白在說些什麼。「他太詩意,太謙和,太熱情,太文雅……他是個典型的中國人,他……他……他到國外會吃苦,他會很寂寞,他……他……他是屬於中國的,屬於半古典的中國,他……他的才氣呢?他那樣才氣縱橫,出了國,他再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。哦,」她大夢初醒似的望著致秀,急切而熱烈的說:「妳要勸他!致秀,妳要勸他三思而後行!」 致秀眼中忽然有了霧氣。她唇邊浮起一絲含蓄的、深沉的微笑。然後,她輕輕掙脫了初蕾的掌握,低低的說:「妳自己跟他說,好不好?」 說完,她的身子就往後直退開去。在初蕾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,致文已經從那棵大紅豆樹後面轉了出來,站在初蕾面前了。初蕾大驚失色,原來他一直躲在這兒!她猛悟到自己對他的評論都給他聽到了,她反身就想跑,致文往前一跨,立即攔在她前面,他誠摯的嘆了口氣,急急的說:「並不是安心要偷聽妳們談話,致秀說妳今天考完,要我來這兒跟妳辭個行,總算大家在一起玩了這麼多年。我來的時候,正好妳們在談我,我就……」 「辭行?」初蕾驚呼著,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話,也沒注意到致秀已經悄悄的溜了。她的眼睛睜得好大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。「難道,你的行期已經定了?」 「是的。二月初就要走,美國那方面,希望我能趕上春季斑。」 「哦!」她呼出一口氣來,默默的低下頭去,望著腳下的落葉。突然間,就覺得落寞極了,蕭索極了,蒼涼極了。她不自覺的喃喃自語:「怪不得前人說,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。這樣……忽然的,大家說散就散了!」 他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,距離她不到一尺,他低頭注視著她,眼底,那種令她心跳的光芒又在閃爍。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,忽然低沉而沙啞的說了兩個字:「留我!」 「什麼?」她不懂的問,心臟怦怦跳動。 「留我!」他再重複了一次,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熾烈了。「只要妳說一句,要我留下來,我就不走!」 她瞪著他,微張著嘴,一語不發。半晌,他們就這樣對視著。然後,她輕輕用舌尖潤了潤嘴唇: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她啞聲問。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走,為妳走。留,為妳留。」 她立即閉上了眼睛,再張開眼睛的時候,她滿眼眶全是淚水,她努力不讓那淚珠掉下來,努力透過淚霧去看他,努力想維持一個冷靜的笑容……,但是,她全失敗了,淚珠滾了下來,她看不清他,她也笑不出來。一陣寒風掠過,紅豆樹上灑下一大堆細碎的黃葉,落了她一頭一身。她微微縮了縮脖子,似乎不勝寒瑟。她低語說:「帶我走,我不想在校園裏哭!」 他沒有忽略她的寒瑟,解下自己的外衣,披在她肩上,一句話也沒說,他就擁著她走出了學校。 半小時以後,他們已經置身在一個溫暖的咖啡館裏。雨果!很久很久以前,他曾在這兒聽她訴說鯨魚和沙漠的故事。現在,她縮在牆角,握著他遞給她的熱咖啡。她凝視著他,她的神情,比那個晚上更茫然失措。 「你知道,」她費力的,掙扎的說:「你沒有義務為致中來還債!」她啜了一口咖啡,把杯子放在桌上。 他拚命的搖頭。 「我不懂妳為什麼這樣想?」他說。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閃亮,他伸過手去,抓住了她的手。「謝謝妳剛剛在校園裏說的那幾句話,沒有那幾句話,我也不敢對妳說,我以為,妳心裏從沒有想到過我!」 她的臉緋紅。 「怎麼會沒有想到過你?」她逃避的說:「我早就說過,你是個好哥哥嚒!」 好哥哥?又是「哥哥」?僅僅是「哥哥」?他抽了一口冷氣。 「不是哥哥!」他忽然爆發了,忍無可忍了,他堅定的,有力的,衝口而出的說:「哥哥不能愛妳,哥哥不能娶妳!哥哥不能跟妳共度一生!所以,決不是哥哥!以後,再也別說我是妳的哥哥!」 她愕然抬頭,定定的看著他。天哪!她的心為什麼狂跳?天哪!她的頭為什麼昏沉?天哪!她的眼前為什麼充滿閃亮的光點?天哪!她的耳邊為什麼響起如夢的音樂?……她有好一段時間都不能呼吸,然後,她就大大的喘了口氣,喃喃的說:「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。你馬上要出國了,離愁使你昏頭昏腦……」 「胡說!」他輕叱著,眼睛更深幽了,更明亮了。「我知道我在說什麼,知道我在做什麼,我在做一件我早就該做的事……我在……請求妳嫁給我!」 「啊!」她低呼著,慌亂而震驚,她把臉埋進了手心裏。但,他不許她逃避,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,硬把她的臉抬了起來,他緊盯著她,追問著:「怎樣?答覆我!如果我有希望,我會留在台灣,等妳畢業。如果我沒有希望,我馬上就走!」 她不能呼吸,不能移動,不能說話……然後,她的腦子裏,那思想的齒輪,就像風車似的旋轉起來。他在向她求婚,他在向她求婚,他在向她求婚!可是,有什麼不對,有什麼不行,有什麼可怕的陰影橫亙在她面前,她顫慄了,深深的顫慄了。 「我說過,我不姓你家的姓!」她掙扎著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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