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「我馬上來!」

  要掛斷電話,回身往樓上走,這才看到,念蘋不知何時已經起床了,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口上了。她斜倚著欄杆,居高臨下的望著他,安安靜靜的,臉上毫無表情。他心虛的看她,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,體會了多少。可是,她那樣穩定,那樣沉著,他完全看不透她。

  「有事要出去?」她問。聲音很平和。

  「是的,有個急診。」

  「我叫阿芳給你弄早餐!」

  「不用了!」他倉促的說:「我不吃了!」

  他沖進臥室,盥洗更衣。幾分鐘後,他已經駕著自己那輛道奇,往水源路的方向駛去。

  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樓公寓,她住在頂樓,房子在水源路上,傍著淡水河。夏寒山覺得這一區有些偏僻,但是,慕裳住慣了,她喜歡憑窗看淡水河的夜景,看中正橋上的燈光,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。許多晚上,他也和她一起欣賞過那河邊的夜,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長堤上,吹過那河邊的晚風。時間久了,他就能深深體會她為什麼愛這條路了,在臺北,你很難找到比這一區更具特色,更有情調的住宅區。

  早晨的這一區還是很熱鬧,學生已經成群結隊去上課,從中和鄉到臺北的車輛川流不息,他駛上水源路,可以看見中正橋上車子在大排長龍。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門口,下了車,他提著醫藥箱,直奔上四樓。

  慕裳正開著門在等他。

  他走進客廳,第一句話就問:「醒過來沒有?」

  她搖頭,眼裡有淚痕。

  他凝視她,皺起眉頭。

  「你又哭過了。」他說,語氣裡有微微的責備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她說,把頭轉開。

  「我們去看她吧!」

  寒山和慕裳走進了雨婷的臥室,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,顯然她暈倒後,慕裳就沒有移動過她。寒山走到她身邊,俯身去查看她的呼吸,翻開她的眼皮,去看她的瞳仁。然後,他把她從地毯上抱起來,平放在床上。

  「怎樣?」慕裳擔憂的問。

  「她真的暈倒了,」寒山說:「你別慌,我給她打一針,她很快就會醒過來。拿條冷毛巾給我!」

  慕裳把毛巾遞給他,他用毛巾壓在她額上,打開醫藥箱,他取出針藥和針筒,給她注射。慕裳呆呆的站在一邊,看他那熟練而穩定的動作,看他那鎮靜而從容的神情,她又體會到他帶來的那種安定和力量。她靜靜的望著他,崇拜而依賴的望著他。

  一管針藥還沒注射完,雨婷已經清醒了過來。她在枕上轉動著頭,她的眼皮在眨動,然後,她的眼睛睜開了。她看到寒山,眉頭倏然緊蹙,她抽動手臂,想掙脫他的注射,她啞聲說:「我不要你來救我!」

  寒山心中有點明白,壓住了她的胳膊,他強迫的把那管針藥注射了進去,抽去針頭,他用藥棉在她手腕上揉著,一面鎮靜的問:「說說看,你為什麼反對我?」

  「你是個偽君子!」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顫抖著,她的聲音雖然低弱,卻相當清晰。「你利用給我看病的機會,來追求我的母親!」

  他緊盯著她。

  「是的,」他說,語氣穩定而低沉:「我在追求你的母親,因為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女人。我必須謝謝你生病,給了我認識你母親的機會!」

  她立即把頭轉向床裡面,閉上了眼睛。

  「我不要跟你說話!」她低語:「我恨你!請你離開我的房間,我希望這輩子不要再見到你!」

  他捉住她的下巴,把她的臉扶正,他的聲音很溫柔,很誠摯:「為什麼恨我?」他說:「因為我愛上了你的母親?我欣賞你的母親是錯誤嗎?」

  她的眼睛睜開了,裡面漾著一層薄薄的水霧,那烏黑的眼珠浸在水中,像兩顆發光的黑寶石。寒山注視著這對眼睛,他不能不在心中驚歎,生命多麼奇妙,它能造出如此美麗的一對眼睛!

  「你欣賞我的母親不是錯誤。」她幽幽的說,胸部起伏著,呼吸急促而不均勻,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。「但是,你愛上我母親,是不可原諒的錯誤!」

  「你認為你母親不該再愛嗎?」他緊追著問:「你認為她就該這樣永遠埋葬她的感情?你不認為你這種觀念很殘忍……」

  「我認為你很殘忍!」她清脆的打斷他。

  「我很殘忍?」他愕然的。

  「你難道不知道,你根本沒有資格愛我母親嗎?」她的聲音提高了,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,呼吸沉重的鼓動著她的胸腔。她那含淚的眸子,像兩把尖銳的利刃,對他直刺過來。「我從沒有要求我母親守寡,我從沒有要求她過獨身生活!她有資格愛,可是你沒有!你難道不明白,你有太太有孩子,你根本沒資格戀愛嗎?你應該愛的,是你的太太!不是我的母親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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