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夏寒山站在那兒,他靜靜的望著她,靜靜的聽著她激動的、帶淚的責備。他沒有為自己辯護,也沒為自己解釋,當慕裳說他「無能」的時候,他只輕微的悸動了一下。然後,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邊,把攤在桌上的病歷、資料,和X光照片收進醫藥箱裡去。慕裳喊完了,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語氣嚇住了,她呆坐在那兒,呆望著他收拾東西,眼看他把每一樣東西都收進箱子裡,眼看他把醫藥箱合了起來,眼看他拎起箱子,眼看他走向門口……她爆發的大叫了一聲:「你要到那裡去?」

  他站住了,回過頭來,他的眼神溫柔而同情,他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火氣,卻充塞著一種深切的關懷與憐恤,他低沉的說:「放心,我會治好她!」

  她陡然間崩潰了。她奔向了他,站在他面前,大大的眼睛裡,盛滿了悲涼與無助,盛滿了祈求與歉意,她蠕動著嘴唇,呻吟般的低語:「我昏了,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!」

  他注視著那茫然失措的臉,憂患、寂寞、孤獨、無助、祈諒、哀懇……都明寫在那張臉上。他又感到那種強烈吸引他的力量,不可抗拒般的力量。然後,他不知不覺的放下了醫藥箱,不知不覺的伸出手去,不知不覺的把她拉進了懷裡,不知不覺的擁住了她,又不知不覺的把嘴唇蓋在她的唇上。

  片刻,他抬起頭來,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閃著光。她顯然有些迷惑,有些驚悸,像冬眠的昆蟲突然被春風吹醒,似乎不知道該如何來迎接這新的世界。可是,嶄新的,春的氣息,已竄入到她生命的底層,掀攘起一陣無法平息的漣漪。她喘息的,惶惑的凝視著他,低問了一句:「為什麼這樣做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他答得坦率,似乎和她同樣惶惑。「很久以來,就想這樣做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她固執的問。

  「你像被冰凍著的春天。」他低語。

  冰凍著的春天,驟然間,這句相當抽象的話卻一直打入她的心靈深處,這才醒悟自己虛擲了多少歲月!她揚著睫毛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男人,不,這個醫生,他不止在醫治病患,他也想挽住春天?忽然間,她有種朝聖者經過長途跋涉,終於走到聖廟前的感覺;只想倒下來,倒下來什麼都不顧。因為,聖廟在那兒,她的神祇也在那兒,她的神祇可以為她遮蔽一切苦難,帶來早已絕緣的幸福和春天!

  她低下頭,把前額靠在他的肩上,那是個寬闊的肩頭。他的手仍然環抱著她的腰。

  「請你——治好她。」她低語。

  「不止治好她,也要治好你。」他也低語。

  「治好我?」

  「她病在要獨佔你,你病在要被獨佔。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因果關係,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。你給了她太多的注意力,如果要治她,先要治你。假若你不那麼注意雨婷,你會發現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,還有很多其他的事物。對雨婷而言,也是一樣,她不能終身仰賴母親,她還有一段很漫長的人生。」

  「很漫長的人生?」她玩味著這幾個字,欣喜的感覺隨著這幾個字,流進了她的血液,而在她周身迴圈著。很漫長的人生,她不會死,她不會死,她要活到一百歲!抬起頭來,她注視著他那男性的、充滿了溫柔與力量的臉,誰說他僅僅是個醫生而不是上帝?誰說的?

  她更緊的靠緊了他,心中充塞的,並非單純的男女之情,更多的,是屬於信徒對神祇的奉獻、仰賴,與崇拜。

  § 4

  夏季來臨的時候,陽光更加燦爛了,幾乎天天都是大晴天,校園裡,杜鵑花剛剛凋零,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蕩在空氣中了。這天早上,夏初蕾在校園的一角,發現一棵少見的石榴樹,居然在樹上找到一朵早開的榴花,她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,拉著梁致秀來欣賞,高興得手舞足蹈。致秀看她那種神采飛揚的樣子,看她那嫣紅的面頰,和那對使無數男同學傾倒的眼睛,心裡就不能不微微驚歎。從小,自己也被親友們讚美:「是個美人胎子」。可是,站在初蕾面前,她仍然自歎不如。倒不完全是長相問題,除了長相之外,初蕾的一顰一笑,一舉手一投足之間,就有那樣一種說不出的韻味。無論多誇張的動作,到了她身上都變成了自然。怪不得自己那兩個傻哥哥,見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態!

  「致秀,」初蕾喊著:「我從不知道石榴花的顏色會這麼豔,難怪古人會說,『五月榴花紅似火』了!」

  「你知道這朵石榴花像什麼?」致秀問。

  「像什麼?」

  「像你的名字。夏天初生的蓓蕾。」

  「噢!」初蕾會過意來,笑得更加開朗了。「真的!夏初蕾,確實有些像。致秀,你這人還相當聰明!」

  「夠資格當你的小姑子吧?」致秀笑嘻嘻的問。

  「小姑子?」初蕾一時腦筋轉不過來。「什麼叫小姑子?……啊呀,哎呀!」她想明白了,大叫:「你這鬼丫頭嘴裡就沒好話!」

  「沒好話嗎?」致秀靈活的眼珠在她臉上轉了一圈。「我覺得,這是句再好也沒有的話了。從大一起,我剛認識你,我就對自己說,這個夏初蕾啊,應該當我的嫂嫂,要不然,我那麼熱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?那麼熱心安排郊遊啊?一會兒爬山,一會兒游水,一會兒吃烤肉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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