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


  梁致文側過頭來看著她,落日的餘暉正照射在她身上臉上,把她渾身都塗上了一抹金黃。她濃眉大眼,滿頭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髮,面頰紅紅的,嘴唇輕快的蠕動著,那一大段話像倒水般傾了出來,流暢得像瀑布的宣洩。他看呆了。

  夏初蕾扔掉了手裡的貝殼,彎腰再拾了一枚。站直身子,她接觸到他的眼光。他的眼睛深邃而閃亮。每當她接觸到他的眼光,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。她總覺得梁致文五官中最特殊的就是這對眼睛,它們像兩口深幽的井,你永遠不知道井底藏著什麼,卻本能的體會到那裡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,還有更豐富更豐富的寶藏。從認識梁家兄妹以來,初蕾就被這對眼睛所迷惑,所吸引。現在,她又感受到那種令她心跳的力量。

  「你盯著我幹嘛?」她瞪著眼睛問。為了掩飾她內心深處的波動,她的語氣裡帶著某種挑釁的味道。「我明白,你不同意我的看法,你們學文的,都推崇杜甫!你心裡准在罵我什麼都不懂,還在這兒大發謬論!」

  「不。」梁致文緊盯著她,眉尖眼底,佈滿了某種誠摯的、深沉的溫存。這溫存又使她心跳。「我在想,你是個很奇怪的女孩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整天嘻嘻哈哈的,跳跳蹦蹦的,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,可是,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詩倒背如流。」

  「哈!」初蕾的臉驀然漲紅了。「這有什麼希奇!你忘了我媽是學中國文學的,我還沒學認字,就先跟著我媽背唐詩三百首,爸的事業越發達,我的詩就背得越多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爸爸總不在家,媽媽用教我背詩作為消遣呀!」

  「即使如此,你還是不簡單!」梁致文的眼光更溫存了,更深邃了,溫存得像那輕湧上來,擁抱著她的腳踝的海浪。「初蕾……」他低沉的說:「你知道?你是我認識的女孩子裡,最有深度……」

  「哇!」初蕾大叫,慌忙用雙手遮住耳朵,臉紅得像天邊如火的夕陽。她忙不迭的,語無倫次的喊:「你千萬別說我有深度,我聽了渾身的雞皮疙瘩都會起來。你別受我騙,我最會胡吹亂蓋,今天跟你談李老頭杜老頭,明天跟你談漢老頭哈老頭……」

  「漢老頭哈老頭又是什麼?」梁致文希奇的問。

  「漢明威和哈代!」初蕾叫著說:「知道幾個中外文學家的名字也夠不上談深度,我最討厭附庸風雅賣弄學問的那種人,你千萬別把我歸於那一類,那會把我羞死氣死!我是想到那兒說到那兒,我的深度只有一張紙那麼厚!我爸說得對,我永遠是個瘋丫頭,怎麼訓練都當不成淑女……」

  「誰要當淑女?」一個渾厚的聲音,魯莽的插了進來。在初蕾還沒弄清楚說話的是誰時,梁致中已一陣風般從她身邊卷過去,直奔向前面沙灘上一塊凸出的岩石。初蕾站定了,另一個高大的影子又從她身邊掠過去,直追向梁致中,是那個傻小子趙震亞!這一追一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,她大叫著說:「比賽誰先爬到岩石頂上!」梁致中頭也不回的喊。

  初蕾的興趣大發,卷了卷褲腳,她喊著:「我也要參加!」

  「女孩子不許參加!」梁致中嚷:「摔了跤沒人扶你!」

  「誰會摔跤?誰要你扶?」初蕾氣呼呼的:「我說要參加就是要參加!而且要贏你們!」

  放開了腳步,她也對那岩石直奔而去。

  梁致文呆立在那兒,楞楞的看著初蕾那奔跑著的身影。她的腿勻稱而修長,輕快的踏著海水狂奔。她的襯衫早已從長褲裡面拉了出來,對風鼓動得像旗子。她那短短的頭髮在海風中飛揚,身子靈活得像一隻羚羊。

  初蕾已快追上了趙震亞,她在後面大叫:「趙震亞!」

  「幹什麼?」趙震亞一邊跑,一邊喘吁吁的問。他那大頭大身子,使他奔跑的動作極為笨拙。

  「致秀在叫你!」初蕾嚷著。

  「叫我做什麼?」趙震亞的腳步緩了下來。

  「她有話要對你說!」

  「什麼話?」趙震亞的腳步更慢了。

  「誰知道她有什麼知心話要對你說!」初蕾追上了他,大聲的嚷著:「你再不去,當心她生氣!」

  「是!」那傻小子停住了腳步,慌忙轉過身子往回頭就跑。

  初蕾笑彎了腰,邊笑邊喘,她繼續向梁致中追去。致中可不像趙震亞那樣好追,他結實粗壯而靈活,長長的腿,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離,她眼看追不上,又依樣葫蘆,如法炮製,大叫著:「梁致中!」

  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,對初蕾的呼喚,他竟充耳不聞,手腳並用,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。初蕾急了,放開喉嚨再喊:「致中!梁致中!等我一下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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