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
五五


  他吸著煙,煙蒂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。江浩和丹楓都不說話,他們的眼光都盯著他,他沉溺在遙遠的過去裡,那「過去」顯然刺痛了他的神經,他微蹙著眉,瞇起眼睛,望著那向空中擴散的煙霧。「那時候,碧槐是單身在臺北,無依無靠,我也是單身在臺北,兩個單身的年輕人,彼此慰藉著彼此的寂寞,彼此編織著彼此的未來,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。相交既深,碧槐開始談她的家庭,談她早逝的父親,談她改嫁的母親,談她那最最最最可愛的小妹妹!她常說,丹楓上飛機以前,曾經哭著抱緊她喊:姐姐,不要讓我跟他們走,我要跟你在一起!姐姐,留住我!留住我!留住我!她每次敘述,都淚流滿面,我把她抱在懷裡,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濕透。」

  丹楓眼中浮起了霧氣,她的視線模糊了,喉中哽住了,端著酒杯,她望著杯中那紅色的液體發愣。

  「我從沒遇到比碧槐更多情,更戀舊,更多愁善感的女孩,我們的歡樂結束在我去受軍訓的時候。我受完軍訓,碧槐應該念大三,但是,她竟白天上課,晚上到一家舞廳去當了舞女!我找到她,我們之間發生了劇烈的爭執,她拿出一封信給我看——」

  他轉過頭來,望著丹楓,苦澀而酸楚的說:

  「親愛的丹楓,你那時的信,就寫得和現在一樣好!那是一封一字一淚,一句一淚,一行一淚的信,你歷數了在國外的辛酸,繼父的冷漠,生母的無奈,和你前途的茫然。我現在還記得你信中的幾句話,你說:姐姐,我才十七歲,已經面臨失學之苦,在學校中,老師們都說我有語言和戲劇的天才,我也做過夢,要念戲劇,要念文學,要念藝術——但是,下個月,我會去酒吧裡當兔女郎!親愛的姐姐,你不會懂得兔女郎是什麼,我在出賣早熟的青春,和我『很東方』的東方!我把我所有的夢想都埋葬起來,姐姐,再相逢時你不會認得我,你那清純的,被你稱為小茉莉花的妹妹,到時候將是殘枝敗柳了。親愛的姐姐,當初你為何不留下我來?我寧可跟著你討飯,不願在異國做洋人的玩具!」他停了停,盯著丹楓說:「我有沒有記錯?你是不是這樣寫的?」

  丹楓閉上了眼睛,兩滴淚珠從眼眶中溢出來,沿頰滾落,跌碎在衣襟上。「丹楓,」江淮叫了一聲:「我永遠不瞭解,你們姐妹之間,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?碧槐為了這封信,毅然下海,她告訴我,她賣舞而不賣身,她說她會繼續念書,她說舞女也有極高的情操——她用種種理由來說服我,讓我允許她伴舞,我一直搖頭,一直不肯,她急了。她對我說:『我已經寫信告訴丹楓,我的男朋友是個富翁,可以接濟她的學費,如果你不許我伴舞,除非你籌得出她的學費!』這話使我發瘋了,我拚命工作,埋頭工作,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!可憐,我那小小的出版社,連我自己都養不活,怎能負擔每學期兩千英鎊的學費!」

  他再度停止了,拚命的抽著煙,滿房間都是煙霧騰騰了。他望著那些煙霧,他的臉色陰沉而淒涼,聲音卻變得非常平靜了。「於是,碧槐下了海,三個月後,她乾脆退了學,因為她的功課一落千丈,而長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。她不再是陶碧槐,她不再是個單純的大學生。在舞廳裡,她很快的學會了抽煙,喝酒,以及和男人們打情罵俏。她成了曼儂。正像曼儂.蕾絲歌一樣,她為錢可以犧牲。開始,是有限度的,陪客人吃吃宵夜,她還堅守著最後的清白。但是,這種『堅守』使她的收入有限,然後——」

  他忽然抬起頭來,熄滅了煙蒂,他目光銳利的看著丹楓。「丹楓,你還要聽嗎?你真的要聽嗎?」她渾身通過了一陣顫慄,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,臉色卻像半透明的雲母石。她啞聲說:「是的,我要聽!我要知道,我的學位到底是建築在什麼上面的!」

  「好吧,我說下去!」他咬咬牙,再燃起一支煙。「那時,我的生活已經陷在一片愁雲慘霧中,白天,我拚命的工作,晚上,我就守在舞廳裡,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懷送抱。這種生活使我發瘋發狂,我們常常爭吵,常常吵得天翻地覆,憤怒極了,我就罵她的伴舞並不是為了妹妹的學費,而是為了她自己的虛榮!這樣,我們彼此折磨,彼此傷害,彼此瘋狂般的怒駡之後,又在眼淚和接吻中和解。我們的生活成了一種惡性循環。永遠是爭吵,絕交,和解。每次和解後,我們就更親愛,更癡情,更難捨難分。但是,我這些憤不擇言的話畢竟傷了她的心,她開始變得自卑了,變得洩氣了,變得沒有信心而且自暴自棄了。她甚至叫我離開她,叫我另外去找對象,她說她渺小如草芥,如牆角的蒲公英——她說她配不上我。」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,停止了。

  好一會兒,室內只是靜悄悄的,丹楓握著酒杯,把雙腿蜷在沙發上,她整個人都蜷縮在那兒,像一隻受驚嚇的小昆蟲,江浩是聽得發呆了,這故事,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,但他決未料到故事的後面,還藏著更多的故事。

  「如果我少愛碧槐一點,」他又說了下去。「或碧槐少愛我一點,我想,我們都會幸福很多。不幸,我們都那樣深愛彼此,都為對方想得比為自己想得多。那時,我的出版社已好轉一些,整日接觸的都是名作家,文人,及社會名流。這並沒有使我的經濟環境有絲毫改進,卻讓我的社會地位在無形提高。這使碧槐更自卑了,她開始強迫我離開她,強迫我去找尋自己的幸福。我不肯,為了證實我不在乎她的身分,我每晚去舞廳盯著她。為了要阻止我的癡心,她就每晚折磨我。她故意和別人親熱,故意當眾嘲笑我,故意侮辱我,故意傷害我——我忍耐奢。因為,只有我瞭解,當她在折辱我的時候,她自己的痛苦更遠勝於我。這樣,舞廳給了我一個封號,叫我『火坑孝子』,我成為整個舞廳裡的笑柄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